看着季思衡哭,季夫人的心里也不好受,眼泪直往下掉,强打起精神安慰他,“思衡,她……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娘帮你,帮你去找她的家,给她立衣冠冢,我们补偿她家。”
季思衡摇摇头,“不要,别找她,不配,我们不配,太脏了,这地方太脏了。”他擦了擦眼泪,一向乐观向上的季小公子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娘,我想过和慕家那个姑娘结亲,然后如你和父亲一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了。”他闭了眼,“可是心不随己,有的人遇上了,就没办法再允许自己如此混沌的过一生。”
他紧咬嘴唇,“父亲不愿意我习武,可以,我不习武。季家不能有两个世子,我隐下我所有的锋芒,当个玩世不恭的季小公子。我只想要一个慈姑,我此生所愿,就是想要一个女子和我两情相悦,厮守终生,我不愿如你和爹一般糊涂着过一辈子。娘,我错了吗?”
他一双眼血红,“我想是我错了,错就错在,我生在了季家。”
季夫人泣不成声。
“你走吧,我要睡了,我睡了,我睡了就好了。”季思衡躺下去,背过身,不再看她。
“好。”季夫人流着泪,“娘不打扰你,不打扰你,你休息,好好休息。”
少年别过头去,一滴泪隐落在发间。
季夫人嫁给季宏放之前也是有两情相悦的情郎的,只是那时的感情都太过懵懂,还没等觉察出来她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上了花轿嫁给了季宏放,从此以后一别两宽,现下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她关上门掩面痛哭,若是早知如此……
第一次有心悦之人的感觉像尝了一颗酸酸涩涩的果子,就此只留下点点痕迹。
没人能比慕迟卉更懂这颗果子的味道了。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季小公子的时候,那是秋猎,她求了好久,才能随着父亲一同去,她顶着宰相小女儿的名号,无论走到何处身边都少不了阿谀奉承的人,她端着假笑一一应付过去,笑得脸都有些僵了,绣着自己名字的手帕就在这个时候不小心被风吹跑了,小桃踉踉跄跄地去追,调皮的风却将帕子越吹越远,怎么也追不到。身边已经有人看着小桃滑稽的样子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她又气又恼,偏偏什么都做不得,只能端着贵女的架子在那儿坐着,一方手帕掉了倒是不要紧,可就怕被有心之人捡了去做文章,父亲以后怕是不会再允许自己出来了。
少年骑着骏马打南边过来,身姿矫健如同展翅的雄鹰。他微微俯身,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喝,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青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肆意飞舞,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一把就将手帕捞了起来,交到小桃手上的时候还顺便调笑了两句,“小丫鬟这次可抓紧了,有登徒子借着风偷你家小姐的帕子呢。”小桃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帕子到了句谢就往回跑,旁边跟着的几人发出善意的笑声,季思衡拿着马球,“今天啊,谁输了谁请喝酒,福源酒楼的招牌菜我都要点。”
“说得好像你肯定不会输似的。”
“我输?你想得太多了,卓超,小爷我就算是残了也绝对比你强。”
“去你的。”
少年在夕阳的余晖下和好友谈笑风生的场面在很久之后慕迟卉想起来依旧会怦然心动,少女的心中泛起涟漪。可她是慕府的嫡女,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身不由己,她原以为两个人就到这儿了,却没能想到有一天母亲会气冲冲地说父亲竟然想要和季家联姻,把她嫁给季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公子。
耳边好像有烟花绽放的声音,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狂喜之下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幻听了,“我嫁,娘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嫁,我愿意嫁。”像一条在河滩之上的濒死的鱼,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突然有一个人将她拾起来扔入河中。
“卉卉,你爹也在犹豫呢,他也觉得有点委屈你了,所以没想一定要你嫁进去,再说就算是慕季两家联姻也未必非要你嫁过去,不行的话,就让季家嫁个姑娘过来也是可以的,毕竟你两个哥哥还没成婚呢。”慕夫人生怕自家女儿因为赌气答应下来,忙着解释,“你父亲没答应他们啊,你别生你父亲的气,你也知道慕家这两年有些力不从心,他也是为了慕家。”
“我没生气。”慕迟卉羞红了一张脸,“我愿意嫁的,那个季家的小公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
少女羞红的面颊哪里还用得着多说些什么,慕夫人怔愣了一下,捂嘴笑了起来。“好好好,我们卉卉也到了时候了,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娘。”慕迟卉羞恼地跺了跺脚,慕夫人摸着她的手,“好好好,娘不说,娘不说,我啊,这就去跟你父亲说一说,让他啊给季家回个信儿。”
事情定下来的十分迅速,因为慕迟卉的两个哥哥还没成婚,所以两家先交换了庚帖,约定亲事等过两年再办,慕迟卉当晚绣了帕子,抱着那帕子在床上滚了一晚上。因为这件事低调,季慕两家没有声张,所以知晓她定了亲事的人寥寥无几,她安安心心地在家待嫁。
一直到无意间听见两个丫鬟讨论,说是季小公子总是往了愁书肆跑,和那里的掌柜的眉来眼去的,其中一个丫鬟愤愤不平,“小姐待我们一向和善,人又美,他季小公子要是对小姐不好,宰相不会饶了他的。”
另一个有些见识的说:“这倒也说不准。这掌柜的开的书肆据说有许多孤本,且比其他书肆价格还要低一些,甚至有些书生去还可以赊账,那掌柜的说中举了再来付钱就可以,这样说来其实是个好人。保不齐是季小公子剃头挑子一头热。”
“哎,长得怎么样啊?”
“不知道啊,说是看起来……”两个人的声音随着越走越远便越发模糊,慕迟卉回到房中仍是坐立不安,多次请求父亲出门,慕云升也不松口。
直到那天,她计划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偷溜出门,见到了了愁书肆的掌柜,那是她们的第一面,也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慈姑的死,慕家上下三缄其口,慕云升三令五申不许家中任何一个人提起来这件事,无奈有心之人还是想方设法的将消息递给了慕迟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相貌出众家世又好的天之骄女,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妒妇,雪中送炭的人没有,落井下石的人却比比皆是。
得知她死在大理寺的消息后,慕迟卉生生掰断了指甲,血流如注,小桃慌张地叫府医,慕迟卉却顾不上指甲的疼痛,痛心疾首,抓着小桃的衣摆不放手,“你是说,你是说她死了是吗?”
小桃哭出声来,“小姐你别吓我,这不关你的事,是……”
慕迟卉捶打着胸口,想让自己多呼吸一下,“她是,她是因为季慕两家联姻,所以……所以硬生生将她逼死了是吗?”她眼神飘忽,“是……是我吗?是我将她逼死了吗?”
小桃拽着自己的衣角,哭得不成样子,却还是疯狂摇头,“不是的,不是。小姐你先……你先让我去叫府医,你的指甲,你的指甲小姐。”
慕迟卉松开了小桃的衣摆,慌张地往外走。“我不信,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怎么会死在大理寺呢。”
“别别别小姐。”小桃跪在地上,“老爷特地嘱咐了,不让任何人告诉你这件事,若是消息传到你耳朵里,经手的人都要被打杀出去,就怕你因为这件事多想。夫人,夫人也很是愧疚当时和季家交换了庚帖。”
慕迟卉跌坐在椅子上,“是了,我不能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她流下泪来,“我该在这府中好好的当一个花瓶,我怎么,我怎么能知道呢。”
那日后,小桃再没见过慕迟卉笑,她照常地吃饭,照常地梳洗打扮,然后一整日一整日地坐在房中。指甲也上了药,在一点点地长好,人却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慕云升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家中的小女儿,慕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福源酒楼里自此多了个醉生梦死的季公子,长安城的宴饮上从此少了个端庄有礼的慕姑娘。
消息传到船上的时候已经是行船的第四日,李扶摇看了信后站在船头等愣了很久,一直到银月上前来给她披上大氅。
“银月,我做之前劝过自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若有别的选择,我不愿伤害些无辜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说给银月又像是说给自己,“算了,装什么好人,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