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泱宫。
四方院落中,一道如仙者下凡尘的倩影负手站在菩提树下,放任那纠缠相融的枝干在头上罩下大片的阴沉。
而她只是静静看着,仿佛天崩地裂都不会动摇。
丝绒想到那年,她和夏念小小的两个人,也曾这样站在公主府那棵桂树下。
只不过那时,她们脸上都带着笑意,而手上还有根红绳。
“阿念,系上去之后许个愿吧。”她看着面前的人笑道。
“许愿?”夏念两眼放光地看着她,“许什么?这能灵验吗?”
她伸手在那人头上揉了揉,语气笃定道:“你想许什么,便许什么,这是我母后亲手种的树,定会灵验。”
夏念没做思考就信了,松开抱住她的手,笑着朝树跑去,并喊道:“公主,阿念没什么愿望,不如就许你和阿念永远在一起吧!”
永远是有多远,这天真的丫头知道吗?
丝绒暗忖完,不由得一笑。
可是却见她神情认真地点头,“好,就许这个愿。”
只可惜,红绳再红也受不住多年的雨雪冲刷。
进宫的前几日,丝绒去桂苑收拾东西便瞧见那绳子已褪了色,甚至还粘覆着枝干的碎屑,变得黑黢黢。
想到那年那景,不免唏嘘,感叹愿望终究成了奢望。
直至昨晚在帝都大街看她重新牵着那人的手走来,丝绒恍觉,也许有些结论在尘埃落定前还是别下的太早。
“已经亥时了,怎还提一壶姜汤来?”
果然,她的亲和放松只在那人面前表露,而其他时候更多是明锐警觉。
丝绒赶紧屈膝请安,“回陛下,夜里寒气重,您又久站此地多时,想必喝点驱寒的东西夜晚能好睡些。”
夏今心仍旧看着眼前纠葛的树,轻笑道:“你倒是贴心。”
“这都是丝绒应做的事。”回完话,她将茶壶放到院中的石桌上。
至此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不过丝绒习惯了,所以也循着她看的方向,静静等在桌边。
终于,在她双腿发酸的时候,那人走了过来,并冷声问道:“派去的探子怎么说?”
丝绒先倒点汤水将杯子暖了暖,再重新添满,这才淡定回道:“说是无恨与夏姑娘今夜游了湖,还喝了酒,不过没多久便散了。并在上岸时撞见了无仇和无怨,停下说了几句,就跟叶萃回了厢房,自那以后都未再出房门。”
“船上的时候,她们除去喝酒外,没聊点什么吗?”夏今心端起姜汤,皱着眉喝了一口。
“两人对话不多,船家只听见些闲聊。”
“闲聊的内容呢?”杯子被用力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丝绒手一抖,险些将茶壶落地上,“那探子……没说。”
夏今心看着站身边的人,眸光冷如沉水,“朕说过事无巨细都得来禀,这一次便罢了,若再有下次,你知道该怎么做。”
“丝绒知道,当即已让他再回去找那船家问明。”丝绒俯下身如实回:“兴许再过一会儿便会有消息来。”。
“嗯。”夏今心抬手让她把姜茶倒满,“无仇那边呢?”
丝绒提壶续茶,“陛下让她回府休息后,她便和无怨一同去红香园找无恨喝酒。”
夏今心沉声问道:“她们怎这般爱喝酒?”
“她们几个平日练剑勤勉,又日夜守在陛下身边,没想过寻别的消遣。”丝绒淡笑回道:“不过陛下放心,喝酒误事,她们都晓得,自会掌握好分寸,丝绒也会多加提醒。”
夏今心转着茶杯,“有你管着她们,朕自然放心。只不过,夏念那头仍要盯紧些,朕不太相信她是单纯去游湖。”
红香园大厅。
叶萃从姑娘屋里出来后,提个木桶下了楼。
由于昨晚出了命案,今夜的客人寥寥四五个,且都点了包厢,安静的近乎诡异。
无恨她们也没在一楼,而是在二楼靠河道那排雅座。
厨房的门帘后恰好能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但是她不敢多看怕让人生疑,因为厨房不止她一人,还有那晚被无恨划伤脸的胖姑娘。
站了没多久她就走回灶台去添柴火,想着,过一会儿再去楼上提个桶子。
可是那胖姑娘却忽然弯下身,贴来她耳边。
三楼靠楼道的屋子。
烛火忽明忽暗,床帐也随着窗缝吹进来的风袅袅晃动,而床上躺着的人则呈大字形,正盯着帐顶自言自语。
“虽然你嘴上说让我去找莫尧,可一转头就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多塞了些人进红香园监视,甚至还不放心的把贴身侍卫也安排过来。”
夏念气闷地闭上眼,苦笑,“你这么拧巴,又妥妥的恋爱脑,怎么墓志铭上却是半点没看出来?”
笑完,她一想,“也是,人都喜欢包装自己,何况你还是涼国唯一的女帝,自是更要美化形象不能叫后世知道。”
“只可惜,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说着,她缓缓睁开眼,眼中翻涌着轻蔑和嘲弄,“那你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对手了。”
并且这时候,叶萃拎着水桶来敲了她的房门。
接过冒着热气的水桶,夏念压着声问道:“她们还在不在?”
叶萃喘着粗气点头,“在是在,不过应该是要走了。”
“那就好。”夏念长舒口气,又问丫头:“除此以外,还有无别的怪事?”
叶萃回忆着说没有,但下一瞬她却让身前的人俯下身,再凑到耳边轻声道:“船找好了,她问您打算何时用?”
夏念又惊又喜,“这么快?!”
“既然要偷偷走,那肯定是越早越好。”叶萃自从知晓姑娘的打算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发生了变化,此刻的她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但是方便行动的衣服还没制好。”夏念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素白,“而我现在穿的这个太显眼,只怕还没爬上窗台就得暴露。”
叶萃也焦虑地皱起眉,“姑娘此言有理。但事不宜迟,您看这样成不成?明早天一亮我就去找那制衣娘,她要是还制不出来,咱直接买两件现有的如何?”
买回来不合适的话,大不了自己动手改!
夏念让丫头的话打开了新思路,淡淡笑道:“好,这事儿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务必小心,别让无恨等人察觉。”
“姑娘放心,叶萃明白。”
夏念拍了下她的肩,“今天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明天见。”
第二日,整个帝都薄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半丈远。
红香园院落的两个长形花丛上也挂着晶莹,人一走过,那晶莹就迅速抓住那快要及地的长裙,瞬间浸湿。
叶萃走得急,又不停四下查看身后有无人跟,走到制衣铺子时,额上都是密汗。
不作歇息,她用力捶打着木板门,“店家,我有急事!”
制衣女娘对这客人有印象,因为那日买红的就她二人,还没讨价还价,于是笑着迎她进店。
“怎么样,制好了吗?”叶萃环顾店内寻找。
老板娘打着呵欠,道:“好了,好了,昨夜四五人为此赶工呢。”
说完,她便走进里屋,没一会儿就提着个青布包袱出来,问叶萃:“在这里试?还是拿回去试?”
叶萃伸手接过包袱放柜面上打开数了一下,黑的红的各两件,确认无误后她迅速将四角系好,又把剩下的定金付齐,叮嘱道:“试不试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板娘你没见我来过,也没给我制过衣。”
“有这么严重吗?”老板娘轻笑一声,不以为然。
“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学着那人的语气说完,她又冷声问:“此店可有后门?”
夏念昨晚一整宿都没睡踏实,今早叶萃出门的时候,她也醒了,随后就坐在窗口一直等。
结果没想到,丫头比想象中的还要机警聪明,居然从红香园的废院子翻墙回来,又怕包袱太大引人怀疑,便将东西分两份交给茴香带到她屋。
甚至为避耳目,等茴香离开了快半柱香之后,她才换身干净衣服进来。
“叶萃,你真是个宝藏!”夏念忍不住夸她,也无比感激她做的这一切。
然而小姑娘的脸皮薄,转瞬染上一片胭脂红,“没耽误姑娘的事儿就好。”接着,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黑灰,“您试一试,不合适我帮您改改。”
夏念收起笑,立即拿上衣服,又放下帐帘换掉。
还好,虽然腰身有点过宽,但是袖子这些挺合适。
“姑娘的没问题,那我的应该也合适。”叶萃替她叠好放立柜中,随后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今晚走吗?”
夏念点点头,“嗯,今晚就走。我刚才已经让茴香去传了信,不出意外的话子时,如果过了一刻还没见我下去,就不必在河道等。”
然后她让叶萃随自己到床边,“丫头,我可以从河道走,但你出去的方式可能要吃点苦头。”
叶萃感觉胸口那里跳得贼快,浑身上下也像有日头在烘烤,又暖又烫,“我全听姑娘的安排。”
“好,到时你比我先半个时辰从大门出去,有人问的话就说头疼脑热,要去找大夫抓药。”
夏念不紧不慢道:“但是突然这样必定惹人怀疑,所以从此刻开始,你得用凉水敷脸,嘴唇也要弄成干燥起皮的病态模样。还有,若是无恨她们硬要派人送你,你便说怕是染上了疟疾,我想她们必定会顾虑,即使跟着,都会离远远的。”
闻言,叶萃一怔,倒不是被那疟疾之症吓到,是她全然不知姑娘已经连细节这些都计划周密,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应道:“叶萃会见机行事,姑娘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