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帝都内城河岸,打更的更夫正从一辆马车旁经过。
他自认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车,但依然没法和眼前这辆装饰奢华的相比,想来车里坐的人也非同一般,他还是离远些为好。
只不过走了几步后,却止不住好奇又回头,恰巧就见一个身穿青绿长衫的英气女子,牵着匹马走向了那马车。
他隐约听她说道,“主子,您交代的事已办完。”
然后马车的帘子便让人从内掀开,接着,一位穿身素白衣衫的女子由她扶着出来。
更夫瞧那人面容孤傲清冷,如墨的发丝用根翠绿的玉簪挽着,看起来和富家小姐或豪门夫人完全搭不上边,不禁嘲道:“竟只是坐了这么寻常的一个女人吗?可惜了,可惜了!”
手摸向腰间,无仇往出声的方位看去。
“今晚的夜色还不错,朕不想它染上血。”
无仇闻言一怔,忙垂下手回道:“是,主子!”
此时秋雨已停,湿润的空气里满是浅淡香甜的桂花香气,而脚下不远便是缓缓流动的水声。
夏今心让丝绒等在马车上,随后一直沿着河岸走,走得极慢,像散步消食。
无仇跟在主子身后,犹豫要不要把办的那件事交待完全,却先听她问道:“无恨回宫了吗?”
“回主子,她将夏念安全送到红香园后,就找了家酒坊……喝酒。”
夏今心负手站定,看向河对岸的那座吊脚楼,似笑非笑道:“辛苦了这么久,是该放松一回,你也找她去吧。”
“无仇不能留主子一人在这里。”说完,又警惕地巡视着周围。
夏今心知她向来谨慎,另起一事问道:“朕让你在通往汉阳郡那条官道上,传夏念进了红香园的消息,可见莫尧有何异动?”
无仇离开帝都的这三日就为办这件事,她低声回道:“莫尧那人小心又多疑,沿途专挑些破庙和义庄休息,不曾歇过客栈,更是昼伏夜出。属下为防打草惊蛇,特意让手底的人乔装打扮了番观察,眼下倒没什么奇怪举动。”
红香园三楼那间还亮着烛光的厢房,此时有个人影走到窗前来,夏今心冷眸看着,笑道:“那朕倒要看看,她和他究竟谁先沉不住气了。”
无仇自是知道主子说的是哪两人,遂问道:“要叫人告诉夏念,莫尧是往哪里逃了吗?”
夏今心却反问她:“你觉得还用告诉吗?”随即冷笑一声,“想要的,她向来都会费尽心思去取。只有不要的,才会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无仇让这话一惊,猛地往河对岸看去,果不然三楼窗边闪过一道人影。
靠,见鬼了,一定是见鬼了!
夏念从三楼最末尾那间房沐浴完回来,刚要关窗睡觉,竟看到河岸边站了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衫,极像夏今心。
她想一定是看花眼了,毕竟更夫才打过亥时的更,夏今心怎么可能大半夜不在武弘殿睡觉,跑到街上来盯着她住的房间看?
“夏念你绝对是睡眠不足,开始出幻觉了。”她拍打着脸,快步往床榻走去。
但涂好药躺在床上后,眼前却一直浮现刚才看到的那幕——一个女人负手站在河岸,静静看着她的窗。
这一天天的真是让人要疯了!
夏念一脚踢开被子,还是决定爬起来再去确认一遍。
可当她快要到时,却又突然止住了脚步。
如果那人真是夏今心的话,怎么办?
到时候,要想再装作没看见,可就不符合这时代的礼仪了,她或许还得招呼人家上来坐坐。
思考再三,夏念觉得她保证不了夏今心上来后,不会再出乱子,干脆将房间的蜡烛全都熄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瞬间将她包裹,适应了半分钟,她才慢慢走到窗边。
庆幸今夜下过雨,除了河岸上隔几米有个灯笼外,别的地方全是一片漆黑。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看那两个人。
灯灭了,视线也犹如掉进一个黑洞。
夏今心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心里的那股失落扼杀掩埋。
“主子,已经很晚了。”无仇看她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脸色也染上丝疲惫,出言劝道:“您明早还要和大臣们商议律法一事,不如由属下先送您回宫?”
“朕还想再等等。”
半晌沉默之后,无恨听她轻声说道。
于是她不得不再望向那黑暗,企盼着能有盏烛光重新亮起。
夏念不懂,她都熄灯将近十分钟了,河对面那两人还往这边看什么?
“难不成她们知道我在这里偷看,所以才没走?”
这想法一出来可把她吓了跳,唯恐真是这样,连忙往回走,结果却因看不清周围布置而撞倒了洗漱架,铜盆应声落地。
漆黑静谧的夜晚也让这动静放大,再放大,夏念蹲在地上还没从怔忡里回神,便听见叶萃焦急敲门的声音。
“姑娘,您怎么了?”
夏念怕她闯进来,忙出声回应,却不知自己的声音带着紧绷和不自然,“我,我起来喝水,不小心撞倒了架子。”
“已经没事儿了,你,去歇着吧!”
叶萃见房里没点蜡烛,听她声音又与白日不同,有些不放心,坚持要进去看一看。
这小丫头倔起来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夏念无法,只好放人进来。
叶萃端着烛台进屋后,果然见一个铜盆和木架躺在屋中央,而她家姑娘光着脚站在木板上。
她又惊又奇怪,“您这是口渴多久了?竟然都能为此忘穿鞋?!”
夏念低头去看,脚上当真没穿,脸色顿时一阵窘迫,吞吞吐吐道:“我,我口渴好一阵了。”
叶萃忙去帮她拿过来鞋子,随后又让她坐下,再用擦脚的棉帕要给她擦。
夏念可习不惯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我自己来,你赶紧回去睡吧。”
知她是这般性子,叶萃也不好勉强,只看着那还没关的窗扇低声道:“我帮您把窗关好便去睡。”
“不用了!”夏念怕她看见夏今心,急忙编个理由:“我今夜,就想开着窗睡。”
“可是下雨了,潮气重。”叶萃回头盯着她的胸口,满脸担忧道:“您的伤还没好全,如此任性怎么行。”
“那我,等下自己关。”见拗不过,夏念妥协道。
叶萃摇了摇头,“等我走之后,您就不会关了,我知道。”
说这话时小脸皱巴成一团,让人看着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行吧,关吧,否则今晚真要不得安宁了!
擦干净脚,穿好鞋之后,夏念起身又走回了窗边。
“主子,那间屋子点烛火了!”无仇跟身旁的人兴奋告知。
闻言,夏今心睁开双眸,她发现不仅如此,连那人也站在窗口。
但隔得太远,她看不清那张脸是在厌恶还是在惊喜。
夏念猜夏今心是来视察无恨工作的。
既然如此,站外头能看到什么呢?不放心直接来红香园岂不更好?
而且,监视就监视,偏摆出一副苦楚眷恋的神情。
越看越觉得烦闷,还睡什么睡,大家都别睡了!
“丫头,披件外衫跟我出去见个人。”
叶萃想不到这么晚还有谁使得她姑娘亲自去见,边疑惑回屋穿衣,又满心好奇地跟着她下楼。
红香园有值夜的小厮,见她们出去简单询问了几句并没阻拦,甚至还主动提出跟着保护。
夏念想夏今心只带了一个人出来,必然是不希望更多眼睛看见她在这儿,回绝了后往不远处那座石桥走去。
夜深露重,每深呼吸一次都似吸进了北地冷气,而那人却一直站在河岸上,还穿得那么单薄。
她真的看不懂夏今心,也十分讨厌这种整日都要去猜忌和怀疑的生活。
因此走近后都没像叶萃那样请安,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然来了,何不上楼去坐坐?”
“夏念,谁让你跟主子这么说话的!”无仇眼神冷厉地呵斥:“我看你是找死!”
夏念瞧这女人手持长剑,眉目锐利如鹰隼,想必同那无恨一样也是夏今心的贴身护卫,应该没得旨意也不会真拿她如何,便没理她,仍看着面容峻冷的那人。
“陛下站这么久了,不觉得累吗?”
“所以你一早便知朕在这里,”夏今心直视着她,冷冷一笑道:“却仍然装作没看见。”
这话是在埋怨责怪她吗?
可她并没让谁大半夜不休息来这河岸边罚站!
夏念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但攥紧手一思量后,还是软了语气道:“这里冷,进屋坐坐可好?”
“你受伤了?”
突然转折的语调让人惊惧颤栗,而夏今心那双犹如黑云压境的眼眸,深不见底,更令她倍觉心慌。
夏念不自在地垂下眼避过,这才明白她问的话是何意,愣愣回道:“没有,这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眸色稍缓,夏今心将身上的外衫脱下,而后走向前系在她腰间。
突如其来的赠衣之举,让夏念又是一愣,下意识就要解开还回去,可是手却被一阵凉意握住。
她惊慌失措的想抽出,却发现越动便越紧,僵持了半分钟,她认输道:“一个胖姑娘的,不过说来话长。”
“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吗?”夏今心拉起她僵硬的手,往身后走去,“朕倒是挺想听你短话长说的。”说完冷声吩咐道:“你俩就留在这里。”
夏念一看走的是离红香园更远的方向,心慌愈发不止,可回头却见叶萃那丫头笑得格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