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冰,落身上之后带起阵阵寒意。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令人不爽的夜晚,仍有道瘦小身影不怕湿了衣衫,疾步穿行在百转曲折的宫道上。
叶萃就猜到姑娘醒来见她不在,必定会找人问出个究竟,因此从武弘殿出来后,她连气都没喘一口便直往云泱宫跑。
可是前脚刚踏进宫,后脚便有个不认识的宫女姐姐拉住她问:“你不是挨板子去了吗?身上怎一点伤痕都没有?”
叶萃也以为此次真要挨顿板子,但女帝将她带到武弘殿之后,竟只是坐在龙椅上看着一对耳坠沉默。
后来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才听见她缓缓开口:“你家姑娘先前在地牢让人撞伤了头,如果忘了些不好的事,日后别再提醒她。”
“虽然朕当时出手未伤及到她心脉,但彻底养好至少也得一月有余,这段时日你要悉心照料。”
叶萃一直垂眼跪着,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是知道姑娘和她不用受罚了,惊喜之余忙磕头拜谢:“谢陛下不杀之恩,奴婢定会照顾好姑娘。”
再然后,陛下便问了一些姑娘醒来之后都说过哪些话,做了哪些事而已。
“你这丫头不说话,傻愣着想什么呢?”
宫女见眼前都紧要关头了,人还在神游天外,急得快哭出来:“你可知夏姑娘去找女帝替你求情,到现在都还没回!”
而隔着云泱宫不远的武弘殿外,夏念却犹如站在万丈悬崖之上,不敢再轻易往前走一步。
因为夏今心布置了两件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事给她。
第一件便是去红香园之后,她要怎样办?
因为她不可能奉旨照办去接客,但夏今心却很可能会派人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那等待她的结局要么欣然赴死,要么尽快找机会离开红香园。
第二件就是莫尧会逃去哪里?而她要不要去找他?
其实真要找的话并不困难。
按《涼国志》上所记,德政元年的惊蛰,将军莫尧趁夜藏进了汉阳郡,在此之后汉阳王更是把他奉为座上宾。
但如果这人已不是“莫尧”,是他的同学呢?
那他就不可能不知道后面那段历史会有多血腥残酷,如此一来,他定不会再往那地方逃亡,她找去的话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耽误逃跑的时间。
而且有个地方夏念一直没理明白,那就是夏今心推翻建孝帝,自己登上帝位之后,却没有立即处置那个对她权力有着巨大威胁的汉阳王。
要知道在一个自古都是男人当皇帝的政治大环境里,汉阳王出身皇家宗室,且实力强野心大,如果不趁眼下就把他给做了,哪天他真要反,只怕那时输赢难料。
夏今心也是靠发动政变才拿下的皇位,她必然知晓其中利害,如此为何仍用半年时间来布置这盘风险极大的棋?
虽然后来人借着资料能未卜先知到涼国女帝的最终结局,但夏念却不知中间那段经过到底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这对于一个热爱历史的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遗憾。
由此她也不禁想,这次不小心来到这个时空,是不是也是为了填补她对于那段未知的好奇。
想得正入神,雨雾里却突然有道稚嫩的女孩声音穿透而来。
“姑娘,奴……奴婢总算接到您了!”
夏念循声望去,居然是那个仅一面之缘的丫头。
“你真的没受伤吗?”
“姑娘已经将这问题问了奴婢数遍。”叶萃见她仍旧不信,又在原地转了两圈,“您看,我真的没事儿。”
捂住胸口,夏念这才长舒了口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可就在这时,前一秒钟还转着圈的丫头,又突然跪在了夏念面前,“虽然奴婢万分感激姑娘去找陛下求情,但再有下次的话,奴婢求您别这样做了,成吗?”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快起来。”夏念眉头一皱便要将她扶起,但无奈伤口沾了水,现在一动就痛得她倒吸口气。
叶萃看着揪心,只能起身搀扶住她,声音哽咽道:“奴婢原就是姑娘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奴婢欠您的已是还不清,如今再加上这一遭,您叫奴婢以后可怎么还才好?何况您自己都有伤,而陛下她……”
“她也还在气头上对吧?”
夏念打断叶萃要说的话,并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像安抚一样道:“既然我敢去找她,自是有把握才这么做。至于你还不还得了这点,更无需为此耿耿于怀,因为这件事本就由我而起,真论下来,是我该对你道声抱歉才对。”
“奴婢不敢。”叶萃说着又要跪地。
夏念微叹一声,终于厉了言语:“我敢给,你就敢收。而且日后在我面前别再下跪了,也别再自称奴婢。”
叶萃被她训得脑子一阵茫然,低头问道:“不自称奴婢,那该称什么?”
“除了这个,随便你。”夏念说完撑开伞,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除了这个?
那她自称“小的”好一点,还是“婢子”好一点?
叶萃琢磨了小会儿依旧拿不准,结果抬头竟发现她家姑娘已经走了好几步远,压着嗓子急忙追上去,“姑娘您慢点走,奴……不,小……哎呀!让叶萃来扶着您。”
然而等她俩刚走远不久,两道身影便从湿润的雨雾中走出来。
其中身穿绿色长衫且梳高发髻的女人,更是将唇角勾出一抹讽刺,“对一个婢女都这么好,怎就偏偏对主子那么狠绝呢?”
“这你要去问夏念,别问我。”
无仇瞥了眼边上的人,冷笑道:“我向来跟她不亲近,倒是你,以前在公主府那会儿常常跟她出去骑马乱逛的。”
殊不知话音才落,一柄利剑就出了剑鞘,剑尖从她胸前凌厉直上,最后定在眉心中间,而它的主人朝她露出一副阴狠面容,“过去的事,你不提,没人会觉得你像个傻子。”
“我傻不傻又不重要。”无仇抬起手,将那指着自己的剑尖移开,轻轻笑道:“关键是无恨你,竟然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还没看出来主子的心思,这才是真的愚蠢至极。”
“你这话什么意思?”无恨蹙着眉看向说话的人。
无仇双手环抱地靠在宫墙上,懒懒答道:“意思就是,主子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杀夏念,也正如此,她才留着莫尧一条贱命,好让夏念找到他再杀了他,最后洗掉夏念身上那个叛贼身份。
“可你刚才在殿内不是说,主子这样安排是为了干倒那个汉阳王吗?”
“对啊,所以我才说这方法一石二鸟。”无仇说完在她肩上拍了拍,随后便将视线冷冷定在雨雾中那道倩影上,“现在我们只需静静地等着看戏,甚至必要时还可以给她指引一下找人的方向,至于旁的,你最好别再多管。”
无恨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道身影已快融进秋雨中,心情更加烦躁,“我只怕夏念根本不知主子有这番好意,反倒借此和那莫尧远走天涯。”
“是吗?反正再活一次的机会有了,她怎么选,那不是你和我该关心的。”无仇笑着伸了个懒腰,随即转身离开,“明儿个还有事,就不陪你这傻子淋雨了。”
云泱宫。
宫女左等右等也没见叶萃带着夏姑娘回来,寻思着难不成也出了事,就要去找在武弘殿当差的表哥打探点消息。
然等她刚踏出院落,却听见一句问话声。
“姑娘你要那么多药作甚?”
夏念被叶萃扶着走得极慢,因此伤口传来的疼痛才没加剧,她也就耐着性子解释道:“女帝让我三日后带你出宫去红香园,那时伤还未愈,而在外头又找不了张太医这样的圣手医治,只能趁宫中的便利还在,多寻点好药留身上。”
叶萃是希望姑娘像以前自由自在的,可她却没想到女帝会让她进到红香园,眼眶瞬时便起了雾,“要不咱再去求求陛下?兴许咱认个错,她就……”
“求就有用吗?”夏念不想听她说下去,苦笑道:“何况她已经留了我一命,身为罪人的我该心存万分感激才对,哪还能贪心不足再去央求。”
是啊,姑娘心口上的那道剑伤不就是陛下亲自动的手!女帝确确实实是起过杀心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而已。
叶萃也不是不懂,听完话后,她抹干眼泪点头应道:“那我明日便去找张太医要些药。”
“嗯,好。”夏念握住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真心实意地感激:“谢谢你,叶萃。”
在这个初来乍到,还险些送命的陌生国度,她能遇见一个肯帮自己的人,也算是不幸中万幸吧。
可夏念不知,她这一举动却是把叶萃弄得不知所措起来,手回握不是,膝盖跪下又不敢,只结结巴巴回道:“姑娘是叶萃的救命恩人,您要我做什么,日后……尽管吩咐便是。”
日后吗?想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因为夏念已经决定在出宫之后,就不再让叶萃跟着她。至于去哪里,她管不着,也分不出那个精力去管。
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夏念将手收回,笑了笑道:“等会儿我洗漱完上好药后,你也带着那个新来的宫女下去休息,今晚不必留人伺候。”
叶萃顾虑她的伤本想坚持守夜,但抬头时看她眉头一直未有舒展,便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