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泱宫正殿,满室灯火亮如白昼。
虽然宫人早点燃了熏香,但床榻上的纱帐一掀开,那铁锈浓重的血腥气便直往人的鼻子里窜。
无恨嫌恶地伸手捂住口鼻,却在这时听到太医来禀。
“启禀陛下,夏姑娘心口处的剑伤已无大碍,休养数日便会痊愈。”
她当即转头看去,只见一直静坐在厅堂的身影,撑住额角的那只手动了动。
“头上的伤呢?是否会伤到脑子?”
今夜进宫看诊的张太医已年近花甲,自认见过无数奇难杂症,俯身拱手回道:“不会。”
“是吗?”夏今心缓缓睁开眼眸,看着头发霜白的太医,“那为何刚才她会问朕是谁?”
张太医先前伺候过两位君主,一位太上皇,一位刚驾崩未足半月的前国君,那时虽也常感伴君如伴虎,但到底还算应付自如。
然而今夜面对这位新帝时,即使她从头到尾只坐在那儿假寐,未发过一言,可他的后背竟已让冷汗湿透,手和腿都止不住颤抖。
这便是不怒自威的天子气势吗?
张太医惶恐不安,立马跪下,“圣上明察!微臣确实见夏姑娘头上的伤未有大碍,按理说并不会失智,只怕是因受惊过度而造成的神志不清。”
“受惊过度?你倒是替她找了个开脱的理由。”
语气漫不经心的,隐隐还透着笑意,然殿内所有人听着却止住了呼吸。
尤其堂下跪着的张太医,此刻似被雷电击中,只觉整张头皮都发麻发紧。
心底更懊悔不已,他怎就说出那样的糊涂话来!
要知道,这夏念曾是伙同护国大将军莫尧举兵造反的叛臣贼子,是新帝念及旧情,暂时免她一死,特准他前来诊治。
如此,那个女人怎配受惊过度!
张太医瞬间清醒过来,咬紧牙便匍匐跪地请罪:“是微臣口舌愚笨,是微臣说错话,还请陛下责罚!”
年轻的新帝却只是笑了笑,并无言语。
自此之后,整个殿内陷入一阵怪异的冷肃中,在场的宫人更是跪了一地。
无恨也跪在其中,只不过手里长剑愈发被她握得死紧,视线更狠狠盯着纱中某处。
因为她知晓,主子往往心烦意乱的时候,反而更爱笑。
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不是眼下动荡不稳的朝堂,不是各方属国的野心勃勃,竟是为那个贱人!
她真想,现在冲过去将那道帘中暗影杀掉。
“陛下,奴婢已将在地牢看管夏念的许二字带到,是否宣她进殿?”
如同被傀儡术操纵的怒意,眼看就要付诸行动,却突然让一道宫女的请示拦腰阻拦。
无恨惊惧着回头时,竟发现主子正注视着自己。
可仅一瞬,那目光便又掠过她的脖颈,冷冷望向殿门处。
“带进来。”
许二字进正殿前才从宫女口中得知,女帝已把夏念带出了地牢,并特意传了有名的张太医前来诊治。
她还在猜测圣上此番行为是不是已原谅了夏念,一双膝盖就被迫跪在了地上。
她愣愣地一仰头,见厅中央坐着的人嘴角含笑,而那笑意不及眼底,看久后有些让她脊背发凉。
“不懂规矩的下贱奴才,陛下龙颜,岂是你该看的!”说罢,脸上已挨了那抓她下跪的宫人几巴掌。
“丝绒,朕还有话要问,别把人打死了。”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被打得脸肿嘴疼的许二字,连忙磕头,“陛下请问,小的定知无不言。”
可堂上坐着的人不似她这般急迫,反而将纤长润白的指一下下轻扣在紫檀桌上,良久才有一道温声问出。
“夏念这几日在地牢中可曾有过异样?”
异样?
许二字只记得当时她像个死人一般,无声无息,于是如实回答:“并,并无任何异样。”
“那这三日,你们可对她做过什么?”
“也……没做什么。”
仿佛不信这结结巴巴的说辞,敲击桌面的清脆声,停了。
精美华丽的寝殿复又重回死寂,压抑沉闷之感犹如利剑悬在了每个人头顶,不知何时就会刺下。
许二字感受得到,因此还未等谁前来逼供,就主动招认:“陛下,小的真没动过那个女人,都是刘妈,只有她常把夏念的吃食和自己的调换!”
“这些,朕知道。”
一双似雪的缎鞋,不知何时停在了眼前,然还没得及许二字细看,那原先慵懒柔和的语调已变冷厉,“你最好说点不一样的。”
什么?主子竟知道那刘妈对夏念所做的一切!
可不是说再不想听到,见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为何……
难怪,今夜她前脚才将许二字拎到莲花池,后脚主子的身影便出现。原来,在那腐朽潮湿的黑暗中,早隐匿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视线微颤,无恨一时竟有些看不懂负手站在厅中央的人影了。
同样绞尽脑汁的还有许二字,因为她想来想去都没想出究竟遗漏了什么,以至于全然没注意到一股杀意正急急而来。
直到身体飞出半步之外,又撞翻一把椅子,胸骨犹如断裂般疼痛不止,她才从年轻的新帝脸上看到丝怒气。
“朕的耐性有限,只问一遍,跟这镯子一起的那副耳坠在哪里?”
无恨忽然笑了,她不是笑那许二字私藏宝物的贪心愚蠢,而是笑自己,笑她怎就笨到真以为她的主子毫不在意。
“陛下,这并非小的讨要得来,是她主动给的我。”许二字将手伸向襦裙中,取出一对翠绿颤颤巍巍地奉上。
“她主动给,你就要了吗?”夏今心拿起耳坠,凝视着它轻笑道:“你可知这是朕生辰时,有人送的贺礼。”
“小的不知,还请陛下……”
口中话未讲完,一双手先被踩在雪缎足下,捻转揉搓,最后变得血肉模糊。
“那个刘妈原是打算留作他用的,可惜贪心太重朕不喜欢,就杀了。”
“至于你……”
女帝后来还说了什么,许二字早已听不清,意识尽散前她只看到面前不远的那个无恨大官,嘴角噙丝笑,那笑意森冷寒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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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念做了个很乱的怪梦。
梦中一大群看不清脸的怪物,不断拿湿乎乎的东西往她心口处猛戳。
她痛得要死,想伸手阻止,偏有阵凉意拽住她的手,叫她别乱动。
于是乎她又痛死了过去,一直到纱帐都透进来日光,才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按说,以许刘二人对她的“评价”,和那要杀她之人的“厌恶”来论,她该在地狱里待着才对。
但眼前情境怎么一派古色古香?
放了无数瓷瓶玉器的梨木摆架,挂满墙的精美书画,雕花的槅扇、袅袅飘向空中的熏香……
而且掀开帐帘的时候,胸口受伤的那个地方也明显不对劲,夏念低头才发现胸口缠了丝绢,身上也穿着件单薄纱衣。
所以她不仅没死!甚至有人还脱了她的衣服帮她上了药!
夏念大为意外震惊,导致醒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想好接下来是该先逃跑,还是躺着继续装死尸。
不过有一点夏念是坚信的——要杀她的那个女人,绝不会这么平白无故放过她!
刘妈就是最直接的例子。
对待同伴尚且手段残忍,而她既不是她伙伴,身上也再无陪葬品能拿出来,留下无非是另有作用。
但夏念对那女人的最终目的毫无头绪。
加上出事期间,她虽然从头到尾只见到三个人,可要想将一个身高160,且体重也勉强到了90的她,弄成凭空消失,谈何容易。
那么这个组织里必定还有其他人,保不准此刻就在暗处盯着她,绝不能轻举妄动。
思虑一番后,夏念打算看看这房间的格局和布置再做计划,结果手刚碰上纱幔,有人就发现了。
“夏大……不,夏姑娘可是醒了?”
声音不熟悉,且十分稚嫩,夏念绷紧着神经看过去,模模糊糊的是个小女孩。
“请问……你是?”
叶萃是昨夜进的宫,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关在公主府的柴房里,原因不为别他,只因她曾是贴身伺候夏念的婢女。
“姑娘不记得奴婢了?”
“我该记得你吗?”夏念对此问惊讶无比,于是拉开了纱帐。
叶萃抬头看向榻上的人,眉宇间往日那飒爽英气早无了踪迹,只瞧着病恹颓废。
而自己是她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见过她的意气风发,也见过她的苦闷憋愤,却唯独没见过她这样。
眼眶一热,她便跪在榻前,“陛下虽然仍在气头上,但姑娘还望多保重身体才是。”
她也早盼着有个机会报答,所以明知一些话说不得,还是低声提醒道:“不管怎样,您如今从地牢搬进了云泱宫,陛下又传了我进宫伺候,那就证明陛下对您还存有感情,以后不怕没机会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叫女帝对她还存有感情?
分明每个字都清晰清楚,但夏念却头昏脑涨的厉害,完全听不懂这个女孩在说些什么。
好在她看起来,并不像白衣女人那样有攻击性。
稍稍放松点神经,夏念叫她站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