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间的菜食渐渐转凉,方廷超饮下杯中的酒,与方圆交换眼神便堪堪有些不胜酒力的扶住了太阳穴。方圆起身,“大佐,今日也是不早,家父不胜酒力,大佐割爱,他日方圆定携礼登门致谢。”
孝太郎放下筷子,斯文的擦了擦唇角,“方公子既是这样说,那鄙人自也不好再多留。”孝太郎挥了挥手,两个日本兵走了进来,孝太郎吩咐道,“务必将方探长与方公子安全送回去。”
两日本兵立正应声,上前扶起方廷超便朝外去。方圆对三人礼貌的弯腰后转身跟上了方廷超的步子。
直到四人的背影消失,孝太郎才收回阴晦难明的眸子起身。
言苧伸手摇了摇妘元的肩膀,想问她如何。妘元转头对上言苧担忧的眸子,伸手握住了落在肩膀上的手。
勉强站起身,妘元对上孝太郎投来的视线,“父亲。”
“回去罢。”孝太郎收回视线,转身先两人离开。
妘元踉跄的往言苧怀前倒去,言苧快手接住她,扶着妘元坐上来时的轿车。车内一片寂静,言苧将妘元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好让她倚靠得安稳些。
车外驶过一辆车,车灯照进车内,映在了妘元有些凌乱的面容上,言苧伸手理开妘元脸庞的碎发,看着妘元紧锁的眉头,言苧的动作顿了顿。
回到老宅已是深夜,沐雨和张贤保早早已等在了大门口,就等妘元下车。
将妘元交给两人,言苧这才注意孝太郎的车没有回老宅,言苧收回心绪,转身离开。
另一边,回到方府的方廷超在方圆的搀扶下慢慢转醒,待开车的日本兵走后,方廷超才正了身沉眸。
方圆注意到方廷超面露的忧虑,“爸爸既然知道今日是场鸿门宴,为什么还要去?”
方廷超坐回沙发上,颇为烦躁的扯了扯领带,目光落在了放在茶几中的珐琅瓷上。不得不说,孝太郎的动作很快,不论是送瓷还是别的。
“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方廷超暗自摇了摇头,见方圆坐下继续道,“木村此举再明白不过,日本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圆儿觉得木村今晚出现可是偶然?”方廷超叹了一口气,兀自道,“他既然能知道我的行踪,我父子俩怕是早在日本人的监视下了。”
方圆闻言蹙了眉,“那爸爸,日后该如何?难不成我们当真要……”
“听日本人的?”方廷超冷哼一声,“我方某人就是再走投无路都不会走卖国求荣这条路。”方廷超看向方圆。
方圆点头沉默。
转眼已是离赴宴过去半个多月,孝太郎对方家在上海滩的势力仍旧不曾死心,方廷超知晓孝太郎的心思,明面上与他周旋,暗里到底是没有应下孝太郎什么。
孝太郎自然看出了方廷超的迂回战,心中直骂方廷超不识好歹,但却也拿他无法。
院中,言苧立于树下,今日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自那晚见过方家父子后,妘元便再没来找过她,不,该说是来找月翎。
孝太郎久久拿不下方廷超,便将目标放在了方圆身上,这些日子来,她不是没听闻方家公子登门以及与妘元一起出门之事。
叹了一口气,言苧转身,目光却猛地撞见了立于几步外的妘元。对上妘元的视线,言苧顿了顿,随后弯起了浅笑。
妘元的视线停留在言苧的唇边,随即移开视线,她快几步上前拉起言苧的手腕,“跟我来。”
耳边的风在呼啸,言苧看着妘元的近在咫尺的背影,仍旧是熟悉的,熟悉得让她一时间竟生出了一种不过昨日才见过的恍惚感。
路上听着妘元和沐雨、张贤保三人的对话,言苧这才明白妘元匆匆拉着她是去干吗。
月饼吗?言苧想,她过去一直待在苏联,除了幼时还未去苏联时吃过父亲买回的月饼,这些年倒是从未吃过。都说中秋是中国人对月寄思的日子,那时远在苏联的言苧也少不得感怀。
接过妘元递来的月饼,言苧只觉双眸酸涩,她轻轻咬了半口,仍是记忆里的味道。
“怎么样?沐雨说貌似有些咸了。”妘元看向言苧,眸中仍是那般深邃。言苧收回思绪抬头抿笑。
很好吃。
妘元也弯了唇,她道,“既然喜欢等会就带些回去,做了很多。”言苧点了点头没多想。
中秋过后凉意肆起,言苧看着桌上摆放的月饼愣神的眸子很快惊醒,她起身走到床边从内摸出一把短刀插在腰后。
踏步出了房间,言苧来到孝太郎房间外,左右无人,言苧轻声推开门进去。苏联到上海的那批顾问依旧没有消息,眼看到老宅已是快半年,不论是小翠的身份还是月翎的身份,言苧知道,时间拖得越久,那群人的生命就越危险。
屋内一尘不染,言苧沉眸环视着四下的布置,快步走近书桌上摆放着的文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言苧手中的动作顿住,转身藏住了身影。
门被推开,言苧不知进来的是谁。
脚步声突然停止,言苧的心跳如雷,她紧了紧腰后别着的短刀,一步两步……
就在言苧以为自己暴露时,那脚步声骤然转了方向朝着书桌而去,翻找的声音传来,随即是关门离开的声音。
言苧松了一口气,轻声走出窗帘朝门口看去。
时机已失,看来得快速离开。言苧朝书桌看去,如果老宅内没有那批人的资料就只剩下日本人驻上海的机构那里了。
可,该如何进入那里呢?
言苧蹙了眉,她转身合上门退步,一个身影突然落下,言苧手中的动作一顿,反射性的往后退去。言苧朝那人看去,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妘元冷眸将言苧拉进了屋,屋门再次合上,两人对峙之势愈烈。
看着对面突然挥拳相向的妘元,言苧咬了咬牙只得步步作挡。锋利的刀刃迎面而来,言苧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意料之中的刺痛感没来,刀尖顺直刺入了墙内。
屋外齐声走近日本兵,随即便是妘元的讽刺,推门而入的日本兵将言苧赶了出去,口中直骂,“废物!”言苧朝日本兵看去,她并非无知,刚才妘元话中突然的讽刺明显是故意而为。
言苧回到自己屋内,刚才的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言苧紧了紧拳,不论妘元出于何种目的,她非月翎的身份既已暴露,她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唯有撤退。
此行虽然未找到苏联顾问的消息,但到底不是一无所获的,言苧将日军在上海的一些部署传了出去,趁着封哲带同志混扰日军之际,她也筹备离开。
撤退那天,妘元毫无预料的找到了言苧,不知为何,这回,言苧似乎在妘元眸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是杀意,却也是不同于那次在孝太郎屋内对峙时所有的杀意。
今天的妘元不似以往面对言苧时的每一次,刀刃划破了言苧的手掌,鲜红的血液顺着小指滴下,没入土里。
日本兵的脚步声在逼近,妘元握起短刀架上言苧的脖颈,言苧握住妘元的手腕,这样的妘元让言苧感到陌生,她颤了颤睫毛,尝试着叫着妘元的名字。
妘元手中的动作顿了下来,耳边只余下渐自逼近的脚步声,妘元反转刀刃快步接近言苧,一切发生得太快,在言苧还未从妘元陡变的眸色中回神时,手中被塞入的短刀便刺向了那人。
“对不起。”言苧的耳边轻不可闻的传来了妘元低哑的声音,随即便是一阵推力,“走!”
言苧步子微顿,她看向妘元,眼前的鲜红染上了白色的衣角,紧了紧短刀,言苧转身借着榕树翻出了院墙。
疾步朝着与封哲约定的地方赶,直到听到封哲的声音,言苧才回过神来。
“言苧!”封哲见言苧衣衫带血,左掌的伤口赫然入目,忙上前扶住了言苧,“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怎么弄成这样?”
封哲将言苧扶进医馆,翻出药粉与绷带止血。
“我没事,日本人追不上来。”言苧看向封哲,从封哲的问话中才堪堪回过神,掌心紧握,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带血的短刀丢开。
短刀落地,刀身上的血没入土中,早已分不清是谁的。
封哲闻声朝短刀看去,蹙了蹙眉,随即收回视线继续上药,“你的身份已经暴露,日本人很快便会在上海滩展开搜捕,言苧,你需要尽快离开这里。我已经跟北平的同志联系好了,你放心吧。”
言苧点了点头,“你怎么办?”
木村杬野中国人的身份已经传开,蝉如今被认定是杬野,他们需要在日本人得知准确情报前离开上海。
封哲蹙眉,“医馆不能再开下去了,这里的任务我会尽快交接给替换的同志,然后也会离开,你用了月翎的身份潜在木村老宅,又是以她的身份逃离,日本人不会放过月翎。好在月翎及其戏班一众早便离开上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处理的。”
掌心的痛让言苧不经意蹙起了眉,妘元中国人的来历在日军中已传开,甚至还隐隐与蝉挂上了勾,言苧不知送出这情报的人是谁,但毫无疑问,这人背后定然藏着巨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