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将两人周身裹上了一层薄雾,身上的水渍滴答作响。
言苧看着几近崩溃的月翎,起身将人拉了起来,“你想要报仇,想要杀了孝太郎还是罗生?前提是要先活着!我也不可能见死不救。但别人能救你一次,却救不了你第二次,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月翎神情恍惚,她笑着摸上了自己的腹部,“是,我是想报仇,在那个老宅里的每一日,每一刻,我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杀了那些畜生,可现在的我却不能,现在的我只想死!这是个孽种,孽种啊!”
月翎哭跪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言苧闻言一滞,半天才反应过来月翎的话。
言苧缓缓蹲下,她将月翎扶起,把她带走。
风在呼啸,公鸡在鸣啼。
言苧将月翎带到了一家医馆的后门,言苧伸手敲着门,发出三急一缓的声音。
医馆内的灯亮起,封哲提了盏煤油灯小跑到后门,开门后见是言苧一骇,连忙将人拉进了门。
反复确认附近没跟上人才转身关上门。
言苧和月翎跟在封哲身后,封哲道,“你太莽撞了,要是暴露,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封哲看向月翎,抿唇沉默。
言苧将封哲递来的外衣给了月翎,看了眼时间,“这是月翎,你应该知道。”言苧披上外衣,转向月翎道,“月翎,这是封哲。”
月翎视线上移,看了封哲一会儿,随即点头。
言苧道,“她需要帮忙,我只能把她带到你这来。”言苧抿了抿唇,看向月翎,随即收回视线,“小翠的身份不能用了,苏联顾问失踪一事我需要借用可以接近孝太郎的身份看能否得到线索。”
月翎闻声向言苧看去,轻声道,“你,你们是……”
答案呼之欲出,月翎错愕的看着颔首的言苧。
封哲在沉默,他在思考言苧计划的可行性。他道,“小翠的身份该如何?那宅子里凭空可不能消失一人。”
言苧想了想,道,“我有办法,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在天亮前回去。”
封哲看了言苧一会儿,随即转身离开。
言苧看着封哲的背影,伸手撕下自己面上的皮具。
月翎看着言苧眨眼换了一人的模样错愕不已。
言苧将皮具放到桌上,转头对月翎笑了笑,“你有些什么习惯,平时或是喜欢干些什么,现在就说说吧。”
月翎咽下一口唾沫,她低下头道,“我,我没什么习惯,在戏班的时候喜欢的就是和师哥师姐们唱戏。”
似是回忆起那个时候,月翎顿了顿神,随即摇头道,“在那里时,我多是望着天发呆的,要么就是看书,偶尔也会写写画画。对了,我是左撇子。”
月翎伸手示意言苧。
封哲走了回来,手上抱着一个小木箱。
言苧点了点头将月翎说的记下,又看向月翎的小腹,“这事你有告诉别人吗?”
月翎神情黯淡下来,摇头,“没有,在此之前只我一人知道。”
言苧转身对上封哲,“好,我知道了。”
封哲看着月翎,将言苧按其模样易容。
月翎看着眼前眉眼渐渐像自己的人,惊讶的已经合不拢嘴。
“这是细辛根,味辛,麻舌。性温,有小毒。食之会咽干甚至嘶哑。”封哲收回工具,从一个药柜里取出一些颜色灰黄的植物根茎,“虽然细辛是中药,可逆,停用后会渐渐恢复,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少食。”
言苧摸了摸鬓角的位置,接过细辛根点头。“我走了,这里不能久留。”
言苧说完看向月翎,“你放心待在封哲这里,你想做的事,他会帮你的。”
封哲扶额沉默。
月翎拉住了起身的言苧,“谢谢。”
言苧笑了笑跑出了医馆。
回到老宅大门,原本门口的日本兵已经醒来,言苧也没打算再从正门进去,她转身绕到了之前那个结巴女孩偷溜出去的墙角。
借着院角的那棵榕树,言苧几步翻进了院子。
搬开那破缸,言苧看着露出来的半个洞,转身朝自己住的院子跑去。
将房间内的东西尽数收拾,言苧将包裹丢到了院外。
摸进月翎之前住的院子,言苧换上月翎的衣服,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点燃,大火肆起,在清晨的微光中越烧越旺。
言苧看着烧尽的一切,将细辛根含下,坐在大火中静候。
踢开房门的声音乍然响起,言苧看着立于门口的女子,双眼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木村杬野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挥散着浓烟朝言苧走去。
她看见了坐在大火中的人,看见了房梁落下砸在那人脚边,看见了那人倒下。
大火最终被扑灭,言苧醒来后并未看见那个冲向自己的女子。
孝太郎找了上海的大夫来治言苧,治她的嗓子。
封哲是随着一众大夫进宅的,他老神在在的给言苧把着脉,得出和所有大夫一样的答案。
作为月翎的言苧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能说话。
走前封哲看了言苧一眼,到底是在心里为言苧捏了一把汗,也索性那日他给的细辛量不多,不然要是那分量下去,就算有段时间不能开口,那身体内的毒素也是个麻烦!
封哲写了一纸药方,与众大夫协商后转交给了孝太郎。
老大夫们对封哲这个上海滩中医方面的新秀很是看中。
“大佐,夫人这嗓子上的毛病不是朝夕可好的,还需药材慢补慢养才可见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将药方递给了孝太郎,语重心长的摸着白须道。
孝太郎将药方交给了身后的军医和几位西医,几人看过后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对中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索性自己也找不出个所以然的解决法子,几人很是识趣的赞同了老大夫的说词。
孝太郎挥了挥手让日本兵将大夫们都带走。
天儿渐渐迈向了夏,再见到杬野的时候,言苧正抬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树上的鸟窝。
窝中的小鸟已经能飞了,叽叽喳喳的整日没个消停。
那场大火后,老宅里趁乱跑了个下人,这事也就在下人嘴里传传,毕竟没人跟还是小翠时候的言苧结过仇,老宅里少个人,做下人的,也都是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舌。
在日本人眼底下做事,那就要学会装瞎扮聋,这也是在他们进老宅前钱婆子再三告诫众人的。
杬野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言苧看着她走近,看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小包东西。
“本来初春的时候就打算拿来给你了,后来一直没找到空闲,那次……”杬野顿了顿,将东西伸向言苧,“那次也走得急,后来才听父亲说起。”
言苧顿了顿,接过那包东西打开,里面是一些种子。
言苧看着杬野,等她的下文。
杬野却没再开口,她径自坐在了那树下的石桌旁。
言苧坐在了杬野的旁边,阳光顺着树叶洒在两人的身上,带着些暖意。
杬野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回神,“罗生死了。”
言苧露出惊然的神情,实则此事封哲早已透露给她。
罗生是死在月翎手中的,就在月翎服下滑胎药的半个多月后。
杬野垂下眼睑,“他也算是死有余辜,你要好好活着,别再想不开了。”杬野看向言苧。“你想学手语吗?父亲那里我会跟他说的。”
言苧黯下神态摇头。
杬野没做强求,起身道,“下次再来看你,沐雨跟我说了前几日的事,最近不安生,你这身份还是不要一个人出去拿药了。”
顿了顿,杬野道,“下次我陪你去,走了。”
言苧看着杬野的背影,手中的小包种子轻握。
月翎这个孝太郎妻子的身份的确给言苧提供了一些便利,她在老宅里的活动范围远比扮小翠时大了不止一点。
或许是孝太郎的注意力淡了,近来原本还有的日本兵也撤了。
言苧需要和封哲保持联系,最好的法子就是借着取药的由头,这也是那日她决定一次性将所有细辛根含下的原因。
可月翎的身份终究会引来谩骂,言苧也不是没遇到过,出宅后被中国人指桑骂槐的更是不在少数。
言苧收回心绪,这些都是小事。
言苧将那包不知名的种子种在了那棵树下。
种子开始发芽了,那是言苧定好和封哲接头的日子,杬野依言出现。
她今天没着军装,是言苧第一次在北平那个夜晚见到的装扮,远远看过去,整个人都是冷冷冰冰的。
杬野蹲在那片蹿出新芽的树前,指尖轻柔的抚摸着那些嫩叶。
言苧推门出来,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杬野身上,她的嘴角似乎噙上了笑。
那笑容极浅极淡。
杬野听到脚步声,收回手站了起来,“走吧。”
杬野与言苧并排出了老宅。
街上依旧人声鼎沸,黄包车夫拉着车在奔跑。
杬野很安静,只是沉默的跟在言苧身边。
街上渐渐有了指责的声音,杬野看过去,那群人瞬间哑言走开。
到了医馆,言苧走进,按之前的药方向封哲抓着药。
封哲的视线落在了跟着言苧进门的杬野身上,随即移开。
包好药,杬野上前给钱,她看向封哲,“这药管不管用?她还有发声的可能吗?”
封哲顿了顿,“小姐放心,这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慢慢补着,总是可以发声的,就是唱戏嘛……”
封哲欲言又止。
杬野拿起药包,“能发声就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