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女孩离开上海前最后去了一趟那个山洞,女孩将枯树干上的麻绳解开,关于这里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山洞尽头的石块在绳结的松动下最终坠落井底。
鬼戏子再也不会出现。
枝头的雪在历经一个冬后总算是化了。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院内的枝丫上蹿起了脆嫩的叶,娇贵的花骨朵。
天开始放晴,气温也渐渐回升。
言苧看着院内的树枝,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小翠,赶紧的,可千万别耽误了事。”一个催促的女声拉回了言苧的意识。
言苧垂下眼睑,“哎。”了一声握紧手里的托盘走出了院子。
正院内锣鼓阵阵,手握步枪的日本兵围满了院子。
言苧看向一桌,桌旁只坐了两人,木村真武和木村杬野。
再次见到木村杬野,言苧仍如平常般低下脑袋端着托盘走了过去,将酒壶放在了桌上。
真武看着孝太郎的方向,指尖在空杯的边缘滑动着。
言苧转身,真武开口,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你留下添酒。”
言苧步子微顿,拿起桌上的酒壶将真武的空杯添上,躇步走到杬野的身后,正欲斟酒的手才落在半空,那空杯便被一只手盖住。
杬野挥了挥手,对真武道,“哥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多待了,若是父亲问起,还请哥哥替我说一声。”
言苧端着酒壶后退了一步。
真武转头,饮下清酒道,“王亚樵死了两年了,这地头蛇,也该清一清了。”
1936年王亚樵被国民党特务刺杀后,这斧头帮在上海也算是失去了主心骨,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垂死挣扎的小虾小蟹。
但王亚樵的名声毕竟在外,日军现在进驻上海,头疼的除了躲在暗里的地下党外,自然是这明里到处添乱的斧头帮。
杬野点头算是同意真武的话。
言苧看着杬野离开的背影,回神上前为真武斟酒。
孝太郎的院子添了房新人,那新人是个戏子,名唤月翎。
大婚当夜,孝太郎饮得醉态尽显,他步子飘忽的走回了新房。
房门突然被推开,大红盖头下的人开始挣扎,她的嘴被布条堵住,只有呜咽声。
孝太郎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月翎,不,是三五个月翎。
她们一会左一会右的。
孝太郎摇了摇脑袋,大笑着扑向了月翎。
房内的亮光被熄灭,衣服的撕扯声伴着女人的捶打推拦声。
清脆的巴掌声倏而落下,孝太郎怒喝一句,“八嘎!”
月翎被那一掌打歪了脑袋,她颓废的躺在床上,眼眶的泪再也抑制不住的流。
她想起了班主的话,想起来那狗娘养的罗生拔枪杀死戏班里一个才刚满十岁的孩子时的画面,她想起了整个戏班向她跪地求她答应这畜生的一幕。
月翎的双肩都在颤抖。
孝太郎扼住月翎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黑暗中,月翎只是面如死灰的瞪着孝太郎,她的唇瓣上是血,那是孝太郎的。
孝太郎继续着兽行,月翎阖上了眸子,她似一只木偶一样没有喜乐,不会出声。
大婚过后,月翎就搬去了自己的独屋。
很多时候,月翎都是望着枝丫上的花苞渡日的。
孝太郎再没听她开口唱过戏,这让他想起了千叶。那个女人也是这样,自从尊师将她嫁给自己后便再没唱过。
树上的绿嫩叶开始变深,葱翠而茂密的树上搬进了两只鸟,鸟开始建巢,开始孕育小鸟。
一个夜里,月翎跑向树下,她攀着爬梯上了树,这是她特意用来观察这两只鸟问木村杬野要的。
到老宅后,木村真武和木村杬野都来见过月翎。
月翎对他们,多是和对孝太郎一样,不愿搭理的。
月翎站在梯间,她看到了那两只鸟依偎在一起。
月光中,它们的羽毛下,是几只光滑的鸟蛋。
月翎痴痴的看着那鸟窝,夜风将月翎的双手双脚冻得发紫。
这之后一段时间,月翎再没将注意放在那鸟窝上,那木梯也被月翎劈成了几截。
月翎怀孕了,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喜怒,似乎早就决定了自己肚子里那孩子的去向。
没人知道月翎怀孕的事,老宅里也不会有人关心一个日本人娶的戏子,还是个不再开口唱戏的戏子。
无数个夜里,月翎从梦中醒来,她捶打着自己的腹部。
月翎最终作出了决定,就在一个听着树上雏鸟叽叽喳喳破壳的清晨。
那晚月明星稀。
月翎披了件戏服,是她最爱的一件。她似鬼魅般走出了院子,走向了老宅的大门。
大门外看守的日本兵昏昏欲睡,怀里抱着步枪东倒西歪。
月翎的步子极轻,这要归功于她这么多年的唱戏底子。
言苧是被噩梦惊醒的,她又梦见了那个被大火吞没的木屋,那个言志辅握着她的手开枪杀死的男人。
言苧蜷坐在床上,额鬓浸满了冷汗,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一幕了,可每次梦到,总是再也睡不着。
言苧起身朝外走去,今晚月色很好,孝太郎的院子一片漆黑。
言苧带了把短刀摸着夜色潜进了孝太郎的院子。
从封哲那收到消息,上月苏联的一批飞行顾问自踏入上海后就像消失了一般,是生是死,苏方和我党都无从得知。
国民党虽态度上与中共一致对日,但想要吞并中国的心从未停歇。这也让其在与中共联手对日的战争中摇摆不前。
苏联顾问失踪一事不得不让中共将注意放在日军身上,而目前日军在上海的驻军,最高军衔的莫过于木村孝太郎。
言苧立于墙侧,院内传来了脚步声,那人的脚步极轻,呼吸平稳。言苧隐藏身形,很快那人便迈出了院子。
月翎!言苧看见那人身上披着的戏服,脑中顿时蹦出一个人名。
言苧对月翎的印象并不深,除了在她第一次被罗生带进老宅在孝太郎面前唱的一出戏外,就是那日老宅办喜事了。
月翎并没有发觉言苧,她步子虽轻,但却宛若没了生气。
月翎走远后,言苧才进了院子。
孝太郎的房前站着两个日本兵,是近来才安排的,孝太郎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蝉不能暴露,若苏联来华顾问失踪一事确是日军所为,那么孝太郎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刻。
不论是蝉还是藏在日方中的乌梢,一旦有所行动,便无异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言苧没有多待,她转身出了院子。
言苧的步伐极快,在黑夜里也并没有什么阻碍。
走过正院的时候,言苧就赶上了月翎的步子。
言苧看着倒在门口睡过去的日本兵以及月翎迈出大门走远的背影不经蹙了蹙眉。
言苧抬头看了一眼,现在已是凌晨三点多,再有两个多小时上海的天差不多就该亮了。
言苧咬了咬牙,还是迈步跟上了月翎。
月翎顺着上海的街道一路走去,看着紧闭的店门,月翎的眼眶湿润,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那阵阵热闹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追赶声,还有身后师哥师弟的吵闹声。
“每回出来就属你吃得最多,师父给的钱近半都要被你吃了去,再吃,再吃就真变猪了,到时候若是穿不上家伙,我看你咋向师父交代!”
“唔……师哥,疼疼,别拧我耳朵了!我才不会变成猪呢!我还要成角儿,角儿!我要跟师姐一样。”
“就你?还角儿,月翎你说,他若是再吃下去,是会成角儿还是成猪崽儿?”
“师哥!你就会泼我冷水,看招!略~”
“小兔崽子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傻子才不跑呢!师姐咱们快走哈哈哈……”
“……”
月翎的视线渐渐模糊,她蹲在了地上,低声哭喊着,“小棋子,小棋子,师姐对不起你,是师姐害死你的,是师姐……”
言苧立在月翎身后的不远处,罗生那畜生开枪杀死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一事她也知道,那正是月翎戏班里最小的一个。
言苧双眼发酸,她靠在墙角,双拳紧攥,久久的望着夜空。
这世道,可怕的从来不是鬼子,而是那些毫无犹豫将枪口指向自己同胞的畜生。
月翎似是喊累了,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朝着熟悉的那条巷子迈去,那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是她的家。
那里有师父,有师哥师姐,有班主,有曾经她一切的记忆。
月翎停在了一间大院门口,她没再走进去。
巷口的风灌得月翎发抖,她跪在门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重重磕了三个头。
“师父,月翎不孝,月翎没法给师父尽孝了。师哥师姐,月翎不义,月翎对不起你们。”月翎起身离开。
夜风扑面,吹干了月翎面颊上的泪,留下了两道泪痕。
湖水是冰冷的,湖面倒映着月亮,杂草在风中乱舞,蜉蝣点水,荡起阵阵涟漪。
月翎抬头最后看向那轮弯月,那里似乎映上了小棋子的脸。
湖水没入了月翎的双腿,腰身,胸前。
一个声音扑通入水,言苧拉住还在往前迈步的月翎,“你疯了吗?”
月翎怔然,她呆看着言苧,随即猛地推开言苧。
言苧一咬牙,拽着月翎就往岸上回。
月翎本就虚得很,哪扛得住言苧的再三拉拽。
直到上了岸,言苧还不敢松手,唯恐月翎一个转身又要投湖。
“我不要你救,你让我死,让我死……”月翎抽泣的蜷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