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煤油灯内落下一只飞蛾,转瞬化为一缕黑烟升起。
言苧握着手枪的双手在颤抖,她看着眼前跪地的男人,站在男人一米开外。
两人的影子被煤油灯拉长,地窖内的土墙上,隐隐晃动着的那把手枪直指另一人的脑门。
言苧似乎已经看到男人双颊上坠下的冷汗,男人在发抖,在挣扎,在嚎叫。
男人想要逃。
言志辅开口,将男人的罪行一一列下。
他说男人是汉奸,是卖国贼,是英国人的走狗。
他赚的,不是钱,都是咱们中国人的血和肉。
言志辅上前,他冷静下来,半蹲而下握住言苧的双臂。
言苧的视线始终在言志辅一张一合的嘴唇间,双耳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幽闭的空间内,除了那砰砰直跳的心脏外,言苧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言志辅蹙眉,将言苧往男人身前推去。
言苧握紧手枪,定定的看着男人,再无动作。
震耳发聩的枪声猛然响起,一时之间,木屋外几里的树林间鸟雀惊飞。
言苧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男人的双眸瞪得浑圆,乌黑的瞳孔里似乎倒映着一个人。
那人,是杀死他的人。
言苧手中的枪坠下,言志辅接过手枪,随之而来的就是昏去的言苧。
言志辅抱起言苧,眉目中尽是心疼,但到底是咬了咬牙擦去言苧发鬓的冷汗,“苧苧,别怪爸爸狠心。”
言志辅抬头,挥手扫倒那盏煤油灯。
星星之火很快呈现燎原之势。
言志辅将言苧抱回了车,木屋渐渐没入了火海,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言苧不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再醒来时,已是没有言志辅和刘玉玲的身影。
言苧眨了眨双眼,猛地想起木屋里的一幕,后背瞬间浸满冷汗,小脸煞白一片。
房门被打开,走进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先生手中握着一碗清粥,看见言苧醒来一喜,忙上前将粥放在了床头柜,“苧苧,饿了没?”
额头被一只手覆盖,带去了言苧大半的冷意。
言苧徐徐抬头,对上先生担忧的眸,颤抖着唇,许久才沙哑的说出一句话,“先生,我杀人了。”
言苧不敢再说下去,她抓紧了被子,想要将自己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男人死后看着自己的模样。
先生静静的注视着言苧,叹了一口气,“苧苧,他死有余辜。”先生顿了顿,继而道,“你知道他的手上有着多少中国人的血吗?他的死,是对那些被鸦片蚕食之人的家人的最大慰藉。”
先生伸手拿起碗,对上言苧发愣的眸,“你没做错。”
言苧回神,她看着先生手里的粥,那粥似乎变了色,成了血,夹着肉。
言苧胃里一阵作呕,捂住嘴就跑下床冲了出去。
手里的调羹落入碗中,先生回头看着言苧跑开的背影,心里连连叹气。
志辅,玉玲,苧苧她,终究还是太小了。
先生告诉言苧,言志辅和刘玉玲二人前往了北平,临走前已为言苧做了打算。
去往苏联的火车是在一周后。
先生将言苧送上了火车,随行的是两个苏联人。
言苧不认识他们,但也曾在言府见到过这两人。
绿皮火车外的雪越飘越大,浑浑噩噩的在车厢内度过几日,再踏入实地时,言苧一阵恍惚。
那两苏联人将言苧带去了一栋简朴的建筑前,将言志辅的手信交给了前来开门的老人手里。
言苧手提行礼立于门口,显得十分乖巧。
老人看着言苧,笑着点头将言苧带了进去。
老人将言苧领去提前备好的房间,“安德烈,我叫安德烈,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
言苧点了点头,到底是压下了心中的疑问,“我叫言苧,谢谢您,安德烈先生。”
她很想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爸爸妈妈,自她醒来后,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直到踏上这片名为苏联的土地时,她才惊觉过去了多久。
安德烈朗笑,又重复道,“叫我安德烈就好,言,以后这间房就是你的了。”
言苧再次应声将手中的行李放在了角落。
房间不算大,但却很温馨,看得出房子的主人,也就是安德烈的用心。
言苧很喜欢靠窗的那个地方,坐在那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苏联可比中国冷多了,言苧畏寒的缩进了冬衣里。
冬去春来,言苧看着窗外的变化,那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转眼言苧在苏联就已经是第十一个年头,这一年的她也顺利从大学毕业。
她在这里的学习生活过得还算充实,有安德烈,也交了几个好友,甚至在安德烈的关系下接触了布尔什维克。
毕业的那年,言苧所在的学院举办了盛大的毕业典礼。
言苧站在木桥边,夏日的艳阳洒在她的身上,宛若将她整个人都裹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言,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那边在跳舞啦。”伊琳娜走了过来,倚靠在木桥上,视线落在了言苧手中的物件上,随即上前揽住言苧的脖颈。
“哦,言,原来你是在想小情人啊!”伊琳娜打趣道。
言苧收回手中的怀表,没好气的看着伊琳娜,“胡说什么。”
伊琳娜是言苧在大学时认识的好友,有着苏联女性标准的长相。
伊琳娜又是一笑,松开言苧,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瞧着言苧。“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言,你打算回国了吗?”
言苧伸手挡住了伊琳娜怪异的笑容和视线,“嗯。”言苧抬头对上夕阳,“是时候回去了。”
伊琳娜颔首,伸手抱了抱言苧,“言,一定记得我,我会在苏联为你们祈祷的,希望战争都能早日结束。”
言苧回抱伊琳娜,“会的,伊琳娜,谢谢。”
“言,伊琳娜,快过来跳舞。”几个女生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言苧松开了伊琳娜。
两人对视一笑,朝着那热闹的地方走去。
轻缓的音乐响起,带着浪漫的步伐,这场毕业舞会悄无声息的落下帷幕。
房间内,言苧坐在安德烈对面,安德烈拿出一封信交给言苧,开口,“言,黄雀,牺牲了。”
安德烈已经有七十多了,说起这件不算好的消息时坠着的眼袋似乎都在颤抖。
他的嗓音很低很厚,似在宣告死讯。
言苧接过信,纵然在克制,那微微颤抖着的双肩也显示着她激动崩溃的情绪。
言苧强忍着泪水,发红的眼尾闪着光。
安德烈道,“是山豹,黄雀到底是没能逃过曾经最信任的人的手。”
言苧到底是没等到这年在苏联的第一场雪就离开了。
安德烈亲自将言苧送上了火车。
言苧看着这位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先生,终究是没忍住泪水挥别了安德烈。
一如十多年前言苧从中国前往苏联的那条线,但这一回,只有她一人。
按照组织的安排,言苧在中国的第一站,是在北平。
言苧提前离开了苏联,火车抵达北平时还没到与接头人联络的时间。
下了火车,看着人来人往,言苧只觉得恍如隔世。
穿梭在人群中,言苧在一个街角的客店暂住了下来。
收拾好行李,言苧换上便衣,看着桌上的手枪,言苧双眸一沉,将手枪别在了腰后。
宽松的风衣很好的挡住了手枪。
言苧到北平是为枭来的,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私事需要亲手解决。
山豹。
那个曾经信任的同志。
那个曾经敬重的先生。
却也是背叛了黄雀,杀死父亲的叛徒。
言苧依照回中国前最后一次和山豹的联系找到了山豹的住所。
是夜,言苧潜进了王家,那是一间书房,书房的桌上放着王学恺和妻女的黑白合照。
言苧看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
书房的门被打开,来人已有四十来岁,纵然多年未见,言苧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王学恺如常的走到书桌前,多年的警惕感让他很快就意识到书房内来过人,且那人还未离开。
王学恺不动声色的注意着书房内的动静,伸手摸向了书桌下。
言苧看着王学恺的动作,心知自己已然被察觉,索性在王学恺摸到那把枪时出现用枪从后抵住了王学恺的后脑,随即是扣动扳机的声音。
枪口直指后脑,王学恺倏而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双手举起,他阴沉着眸缓缓转身。
待对上言苧时,王学恺才猛然一颤,下意识的脱口,“苧苧。”
言苧嫌恶的看着王学恺,“是你。”
纵然什么都不用说,王学恺已然明了言苧所指。
他却笑弯了唇,跨步上前用脑门抵住枪口,“看来我已经暴露了。”
王学恺伸手握住手枪,“想替你父亲报仇?言苧,你下得去手吗?”王学恺继续上前,“就如那年言志辅握着你的手杀死那个男人一样,你,下得了手吗?”
王学恺轻笑。
言苧瞳孔一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王学恺继续道,“你做不到,一如当时,不是吗?”王学恺大笑起来。
言苧咬牙握紧了手枪。
王学恺反手打下言苧手中的枪,一个翻身跃出了书房。
言苧回神,待捡起地上的枪再看去时,只有夜风轻拂窗帘的动静。
言苧阴晦的眸子随着夜色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