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水再次落下,妘元的视线却再没抬起过。
月翎右手虎口和食指两侧处有着明显的茧子,食指两侧的稍薄,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的。
对于唱戏的月翎而言,那可以是握长枪或者大刀留下的茧子。
但对于现在的月翎而言,却也可以是长期练习扣动扳机留下的茧子。
可月翎是左撇子!
别人可能没注意,但罗生第一次请戏班到老宅来那天,妘元就注意到了。
那台上的月翎,分明是个善用左手的戏子!
便是留下茧子,也只能是左手的茧子要厚过右手的。而不是像现在,眼前的这个月翎的左手,压根没有茧子。
妘元的目光沉沉,抬手将水瓢放回了水缸。
月翎接过沐雨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丝毫没发觉妘元的反常。
八月十五的圆月渐渐升起,挂上高空。
妘元四人坐在庭院里抬头望月。
张贤保和沐雨看着天边那轮圆月,稚气未脱的许着愿望。
沐雨问,“张哥,你许了什么愿?”
张贤保定定的看着圆月,嘴角咧开,“希望战争早些结束,希望一切如愿。”
张贤保转头,看向三人,三人知道,张贤保那句愿望后面还有,那是——
希望中国胜利,希望日本人滚出华夏!
四人心领神会的对视。
妘元问,“沐雨,你呢?”
沐雨说,“我啊,和张哥的一样呢。”沐雨顿了顿,垂下眸,“还有就是,希望哥哥一切都好,一切平安。”
妘元安慰的拍了拍沐雨的肩膀,“会的,栉风会平安的。”
沐雨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唯美至极。
妘元看向月翎,转身跑进屋内,再出来时手里已是提上了酒壶。
三人对视一眼,摇头无奈。
妘元调笑道,“过节嘛,喝点?”妘元朝着三人摇了摇酒壶。
斟满四杯酒盏,妘元举杯,“祝一切顺遂。”
三人纷纷举杯,重复着那五个字。
几杯清酒下肚,沐雨就有些微醉了,摆摆手势死不再要了。
月翎也有些醉意,夜风拂过,脸颊发烫,却未见泛红。
月翎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喝不了了。
张贤保仍旧能喝些,见两人已是喝不下,打趣的说她两酒量不行,转手又往自己酒盏里倒了满满一杯。
妘元看着早已醉不成样的张贤保,无奈的摇了摇头,倒也没止住张贤保继续倒酒的打算。
妘元看向月翎,伸手扶住了月翎的肩,“月翎,你还好吗?”
月翎示意自己还行,但不想再喝了。
妘元顺了月翎的意,目光转了转,起身拉起月翎,“月翎,我们来跳舞吧?”
月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手就被妘元牵起,另一手放在了妘元的肩头。
妘元朝月翎歪头笑了笑,“我带你,来。”
月翎眨了眨眼,有些发懵,脚步却渐渐被带了起来。
随着舞步的移动,在两人都没发觉的时候,那原本该是妘元领舞的角色渐渐朝着月翎转移。
妘元的嘴角淡淡弯起,目光注视着月翎,看不出情绪。
桌前的两人带笑的看着起舞的两人。
张贤保斟酒独酌,“小元,你是思春了吗?这大秋天的,可有些晚了哟。”张贤保醉醉呼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哎,我们小元也长大了啊,该有喜欢的人了。”
打了一个酒嗝,张贤保摇了摇头,“嗯,跳得真好!”张贤保朝两人鼓掌,“不知道以后为小元领舞的,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妘元闻言噗嗤一笑,心道张贤保这是彻底醉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月翎嗔了张贤保一眼,垂下头,夜色里的耳根却染上了红。
沐雨已是站了起来,她看着妘元的方向,点头附和。
夜风拂过,将沐雨的醉意渐渐带去,见时间差不多了,沐雨便去把月饼端过来。
一舞跳完,妘元猛地拉近月翎,“跳得真好。”
这四个字带着些意味不明。
月翎倏然一愣,再看去时已经被妘元拉回了桌前。
沐雨端着月饼走了过来,张贤保张牙舞爪的要了第一个。
他们自然不会跟醉了的人讲理,索性都随了张贤保。
况私下里,他们本是没有身份头衔的一群人,就如朋友,如亲人。
妘元拿起一块月饼,递给了月翎后自己又拿上一块。
月翎轻启薄唇在月饼上咬了一口,视线朝正和沐雨讲着月饼咸淡的妘元看去,摇了摇头没再多想。
中秋过去,天儿也渐渐冷了下来。
这天妘元回老宅拿孝太郎需要的文件。
房间内很干净,一尘不染,窗外的几缕光线投了进来,打在地上。
即使房间内没有什么异常,但妘元的第六感还是察觉到了蹊跷。
孝太郎床上的枕头被动过,是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妘元注意到了。
妘元不动声色的走近床榻,在离窗帘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窗帘很宽,足以藏下一人。
妘元看着那层窗帘,目光顿了顿转身打算离开。
妘元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间内,房门关上,出发微不可闻的一阵闷响。
躲在窗帘后的人松了一口气,撩起的帘下露出了月翎的模样。
月翎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在房内停留一阵才迈步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月翎转身,就在她正要合上门的时候,妘元的身影突然从梁上落下。
月翎拉门的动作一顿,有些始料未及。
妘元目光冷冷,跨步上前捂住月翎的嘴将人拉进了房间。
房门再次合上。
妘元松开月翎,二话不说就出拳向她逼近。
情况变化太快,月翎一时招架不住,下意识的出手作挡。
两人一时不分上下。
妘元目光未变,伸手摸出了腰间的短刀,朝着月翎挥去。
月翎哑口,妘元每一回下手都是带着杀意的。
月翎的拳心攥满了汗。
妘元不曾停歇,又是一刀挥来,朝着月翎的心口。
月翎看着妘元眼底的杀意,竟然愣在了原地。
妘元目光一滞,朝着月翎心口的刀尖上移,落在了月翎脸上。
妘元一只手扼住了月翎的脖子,将月翎抵在墙上,一手握着短刀,刀刃紧贴月翎的左脸。
“月翎呢?”妘元出声,语气冷冷。
第一句问的却是原本的月翎。
月翎抬眸注视妘元,目光中露出杀意,没做回应。
妘元冷笑,加紧了手臂的力,又问了一遍。
月翎依旧没做回应。
妘元咬牙,将刀尖猛地刺入了墙壁,“我会杀了你。”
妘元看着月翎,杀意尽显。
墙壁被刺出一道极浅的口子,两人僵持了一阵,妘元终是放开了月翎。
妘元收回短刀,拍拍手转身,“练了十几年的基本功,你还是不怎么样,嗓子坏了,现在倒连功夫都不行了,真是废物。”
妘元的话落,房门就被推开。
日本兵走了进来,用着中文开口,“杬野少尉,您没事吧?”日本兵的视线对上了月翎。
妘元朝日本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身拿起桌上的文件跨步出了房间。
妘元离开后,日本兵将月翎请了出去,当然并不算客气。
日本兵说,“八嘎!大佐的房间也是你能进的?还不快滚!唱不了戏的戏子,废物!废物!”
月翎看了日本兵一眼,转身也离开了。
月翎的身份已经暴露,她需要计划撤退了。
这段日子,妘元没再来找月翎,但对月翎不是本人的事已是心照不宣。
月翎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在妘元的面前露出了破绽,但不得不承认妘元是个不容低估的对手。
最近日军驻上海的机构闹翻了天,原因是蝉又出动了。
真是不动则已,动则一鸣惊人。
蝉放出的消息不止混乱了日军的视线,让日军中了中共的埋伏,死伤惨重。还将日军机密的部署传到了中共手里。
孝太郎很气愤,发下军令全力逮捕中共在上海的地下党,尤其是蝉。
一时之间,整个上海人心惶惶。
中共在上海的同志接连被抓,有好几个联络员也是难逃敌手。
在此期间,两条信息传到了孝太郎手中。
一:中共线人蝉潜伏在日方中。
二:木村杬野,是中国人。
这两条信息一出,妘元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日军高官开始对木村孝太郎革职查办,真武和妘元也有波及。
日军新派的驻上海军官接手了孝太郎在上海的事宜,对抓到的中共份子严刑拷打,吊死在上海街头示众。
上海的中共情报组织一时间损失严重。
上海的中共同志也渐渐收起了锋芒,伺机而动。
妘元再见到月翎的那天,是她被革职后的第三天。
月翎见到妘元的那天,是她撤退的那天,她已经联络了在上海了同志,今天便撤离上海。
数日后再见,两人却仍是以刀剑相对。
妘元手里握着那日在孝太郎房里刺向月翎的短刃,这一回,仍旧刺向月翎。
凌厉的刀在两人间穿梭。
妘元下手都是下了必死的心的,她的长发凌乱,目光是冷血的。
月翎奋力抵挡,终究还是徒手难抵刀刃。
月翎的左手手掌被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口子由小拇指到无名指。
月翎咬牙捂住了刀口。
两人的打斗最终引来了日本兵的脚步声。
妘元转头朝脚步声来的方向看去,跨步握刀再次逼近月翎。
凌厉的刀刃又一次袭来,妘元将刀架在了月翎的脖颈上,只要再近一步,刀刃前的人便会咽气。
月翎看着妘元冰冷的眸子,开口,“妘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