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起了一场火,大火由月翎的房间蔓延,她是有意让自己淹没在这场大火中的。
大火过后,月翎的嗓子呛入浓烟彻底无法开口说话了。
孝太郎请了好些大夫来治,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
月翎这辈子,恐怕再难发声。
孝太郎怒极,甚至将怒火烧到了罗生身上,但月翎这条命总归是保住了。
老宅不能再死人了。
还是个戏子。
大火才起,鬼戏子的传言就又在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传开了,久久没能消停。
孝太郎本就因着娶了中国戏子这荒唐事受到了日军高官的责难,这随之而来的谣传更让他烦躁。
孝太郎对月翎的注意渐渐淡了。
似乎是从大火之后。
妘元总会在月翎身上看到无痕的影子,每次想到无痕就愧责得很。
无痕走后,妘元总会问起张贤保。
妘元说,贤保,当年我们是不是不该去日本?
妘元说,我们不去日本,就不会想要投靠木村,就不会让无痕也跟着我们背井离乡。
妘元说,无痕不背井离乡,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妘元说,贤保,无痕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害死的啊!
妘元说,贤保,那天我要是早点回来,要是早些察觉到无痕的不对,早些……
无痕就不会死,不会死了。
都怪我。
妘元说,贤保,我时常想起无痕,时常在月翎的身上看到无痕的影子,我总觉得无痕没死。
妘元说,无痕没死,一定没死,她的尸体都没找到。我不信,不信她死了。
妘元说,贤保,你说,月翎会是无痕吗?
“哟,小祖宗这可不敢乱说。”张贤保一个激灵,忙截住了妘元的话头,“无痕是个男人,这月翎,是个女人啊!小元,你莫不是糊涂了。”
糊涂?糊涂吗?
哈哈,糊涂的是你,是你啊贤保。
妘元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她早便知道了无痕是女子的身份。
那是在离开上海前往日本的时候,那是张贤保才将无痕从她师父手里买回来的时候,那是她因为好奇爬上无痕窗偷瞧的时候。
但是妘元谁都没说,谁都没说。
无痕也并不知道。
妘元得空的时候依旧会去月翎那,有时候两个人只是静坐沉默,但这样的时光也是极好的。
妘元似乎总能在月翎这找到片刻的宁静。
中秋这天,妘元早早的回了宅。
中日两国关系愈发紧张了,有好几次妘元在路上都能遇见来刺杀自己的人。
妘元没对他们下杀手,她知道,他们只是与自己立场不同中国人。
他们所求只是为国清贼。
而自己,也恰好只是那“贼”中一员。
驻上海的日军还是没能找到蝉的踪迹,却似乎也并不是丝毫无获的。
但目前令日军头疼的,不是蝉,而是立场不明的乌梢。
日军在华的好几次任务都莫名其妙的失利,日方有理由相信己方羽翼下出了中方的间谍。
沐雨还是那样,情绪依旧没什么起伏。
好几次妘元带沐雨上街时都会刻意避开去照相馆的那条路,但沐雨逢见卖婴儿鞋袜的店时还是很触动。
妘元担心沐雨再想不开,出个什么好歹,不在老宅的时候千万叮嘱张贤保看住沐雨,别让她做傻事。
妘元也不常带沐雨出宅了,毕竟不安生。
妘元回来的时候,沐雨坐在院子里,张贤保坐她旁边。
见妘元回来,两人起身迎了上去。
张贤保问,“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沐雨也显得有些担心,看向妘元。这个时间点对他们而言,妘元的确是回来的太早了。
最近上海愈发不安生,他们是知道的。
光是妘元遇刺受伤都是几次,还是沐雨包扎的。
“不是。”妘元摇了摇头,拉上沐雨朝厨房去,“今个儿不是中秋嘛,我想着早些回来,过去在日本过中秋,都是没有中秋味的,回了国,今年可不要再吃什么寿司了。”
张贤保跟在两人身后,闻言松了口气,嘴角也噙上了笑。
妘元回头看了沐雨一眼,“走,我带你们做月饼去。多做些,等下次见着栉风,给他也尝尝。那个时候在日本,每回中秋,就他总说要是现在在中国该多好。”
“每次都说个没完。”妘元弯了弯唇角。
沐雨似是想起了往事,眸子波动,也带上了些过节的笑意。
沐雨说,“还说哥哥呢,每年你也没少说来着。”
妘元笑而不语。
张贤保接道,“没错没错。”
三人从厨房要了做月饼的食材,妘元拉着沐雨又朝另一个院子去。
注意到是去孝太郎院子的方向,沐雨的眸子沉了沉,自栉风之事后,除非必要,沐雨就再没和日本人打过交道。
在沐雨看来,老宅里只有妘元和张贤保是好的,之前还有无痕。
现在也没了。
她就只剩下妘元和张贤保了,哥哥也走了。
至今没有消息。
张贤保抱着食材,目光犹豫的看向妘元,不知该不该开口。
就在即将踏进院子的那刻,沐雨停下了步子。
妘元转身,目光顿了顿,拍拍沐雨的肩,对沐雨和张贤保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妘元说完就跨步跑开了。
沐雨和张贤保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妘元就出来了,身后拉着一人,是月翎。
沐雨的视线对上月翎的那刻柔了下来。
月翎也是个可怜人,本该是好好的年纪就……
沐雨同情月翎的经历,对她自然没有不喜的。
妘元松开手,脸颊因跑步而有些微红,她转身看向月翎。
月翎却是比妘元好上不止一点。
熟络之后,妘元对月翎也没了那么多客套。
妘元挑眉打趣道,“体力不错嘛,我拉着你跑这么久都没带喘的。”
月翎表情微不可见的顿了顿。
知道月翎说不了话了,张贤保开口替月翎道,“小元你哪是跟人家练家子比的?人月翎妹子是打小戏班出身的,那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难抗得。”
妘元闻言想了想觉得张贤保说了也在理,索性受教的点了点头。
四人朝着妘元的院子再次出发。
在三人没注意的地方,身后的月翎却好似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妘元顿步回头问月翎,“月翎,你会做月饼吗?”
月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要妘元叫这个和自己年岁一般的月翎“母亲”,妘元是叫不出口的,月翎自然也是不会想听到这么个称呼的。
平日里有真武叫已经让她无地自容了,但也好在月翎并不怎么和真武见面。
妘元真不知道要说真武礼仪到位呢还是故意膈应人。总之换她是叫不出口的。
索性平日没人的时候她们多是直呼其名的。
月翎不能说话,自然是直呼不了妘元名字的。
平日的交流也都仅限于点头摇头之间。
妘元曾向月翎提过要不要试着学习手语,她可以帮她请老师。孝太郎不会反对的。
但月翎拒绝了她的好意。
妘元也只好就此罢休。
沐雨接道,“我还以为月翎你会呢,毕竟你自小在中国,不像我们……”沐雨话到一半看向妘元,“不对啊小元,我们这都不会做月饼的,抱一堆食材回去也没用啊。”
“谁说我不会啊。”妘元抿唇笑了笑。
话落,三道惊讶的视线纷纷朝妘元而来。
妘元无奈的解释道,“没去日本前,哦不,是没来上海前,荣寿娘亲和胜忠每逢中秋都会做些月饼的。”
“后来我大了些,能走能跑了,胜忠就带着我一起做。”妘元似怅惘的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那轮红日。
已经开始日落了呢。
三人闻言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妘元又看向月翎道,“不过月翎你不会做月饼,我倒是没料到的,我还以为中国人都会的呢。”妘元嘴角噙笑。
月翎无话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沐雨道,“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嘛,月翎是角儿,这么厉害自然少不得日日勤家练习的嘛,哪会有时间学做月饼的。”
沐雨说完回过神,打量了月翎一眼,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才松了一口气。
妘元和张贤保自然也注视着月翎的反应,但无奈月翎并未面露悲伤。
张贤保没在意,接上沐雨的话,“是嘛。再说了小元,谁说中国人都会做月饼的,你瞧我,瞧沐雨,我俩就不会不是?”
妘元扶额摇了摇头,对张贤保的话不可置否。
但月翎刚才没任何波澜的反应却引起了妘元的注意,要说只能是妘元心细。
妘元心觉奇怪,但也没问出口。
也许月翎是不想让沐雨为难呢?
也许月翎已经看开了呢?
也许不能再唱戏了对月翎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呢?
起码她还在老宅的一日。
妘元收回思绪。
一行四人将食材备好,净手后开始揉面,放糖,混水,加馅……
月饼下锅,妘元招呼三人净手静候。
水缸旁,妘元舀水,将自己的手洗干净后才对着一一站立排队的三人手掌背倒水。
月翎站在张贤保和沐雨身后,等两人净手后才走了过去。
妘元对上月翎的视线,嘴角弯了弯,舀了一瓢水。
月翎伸出双手,黏稠的面粉渐渐被水带去,留下白皙的手。
妘元定定看着月翎的手,月翎的手指纤细,许是常年练家伙的缘故,看上去很有力。
月翎转动着手掌搓开指缝的面粉。
妘元手中的水瓢猛然一顿,月翎抬头朝妘元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