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村家的日子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淡,但这平淡却不是无波无澜的。
妘元彻底好了后,孝太郎给她安排的老师也陆续对她开始了教导。
过了春,沐雨哥哥的腿伤完全好了,人也能走动了。木村家他是进不了了,索性在日本找了个地方做事为生。
沐雨将在妘元身旁时学的日语教给了少年,加之语言环境的影响,少年也算将生活拉回到了正轨。
妘元已经可以开枪了,准头也高得很。孝太郎没事的时候会和妘元比试比试,真武在家的时候也会拉上妘元较量一番。
这几年孝太郎这个少佐的虚职倒是愈发忙了,有时整日整日的见不着人影。宅邸的艺伎倒也图个清闲。
这样的时候持续了三四年,孝太郎从少佐晋升为中佐。
真武也成了少尉。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
消息传到妘元手里的那天。
张贤保在院外坐了一整天。
妘元在他身后站了一整天。
无痕在房间唱了一整天的《春闺梦》。
那之后,妘元得空会跟着沐雨出木村家去和沐雨的哥哥见见。沐雨的哥哥叫栉风。
栉风沐雨,倒也与他二人很合衬。
沐雨说,栉风沐雨是哥哥为自己和她取的。
妘元没有问他们原本的名字。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过去一年又一年。妘元也在孝太郎的打点下去了军营。
1936年的冬天,千叶生了场大病,一如十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奈美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千叶。
她爱着的千叶。
孝太郎和真武找了很多日本大夫,甚至是军医,但结果并不尽人意。
他们一致的托词都是千叶没有求生的意识,纵然他们是神,也救不回拼命赴死的人。
孝太郎这两年愈发暴戾,早就没了妘元初见那会润雅的气质,留下的,只剩日本军人的威严与压迫。
真武也变了,是看向一切的目光变了。
以往的真武,看向妘元时总似噙着笑的,是暖的。
可现在的真武,目光愈发冷厉麻木。
只有面对无痕时才有所变动。
张贤保34了,每回见着妘元,他都要叮嘱妘元不要忘了自己,不要丢了自己。
他怕妘元在那个吃人的地方也变得和孝太郎一样,和真武一样。
千叶的状态让孝太郎很烦躁,他将没用的大夫都赶出了木村宅邸,愤慨的枪声在高空传荡。
大夫们吓得吃饭的家伙都没来得急捡就逃命似的散开了。
妘元看着孝太郎的背影,目光幽幽。
“父亲。”妘元上前,拉回孝太郎的意识。“母亲对中国的佛庙很信仰,若能向高僧求来平安符,应该会让母亲开心些。我想去中国,为母亲求平安。”
孝太郎看着眼前一席军装的女子,都这么久了吗?杬野都长这么高了。
感叹着时光的流逝,自妘元进军营后,他也愈发忙碌,离上次一见,已是过去近一年。终是点了点头,孝太郎握着枪神色恍惚的走进了房。
妘元望着孝太郎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才平静的转身离开。
回中国的时间被定下,千叶的病拖不了太久了,妘元心知肚明。
出发的那天,妘元带上了张贤保和沐雨。孝太郎又给妘元配了一名日本兵,为保护妘元此行的安危。
买票的时候,妘元让张贤保多备了一张,是给栉风的。
无痕说,她不想回去了。那里,已经没有她留恋的了。她说,她会在日本等着他们回来。
妘元拥抱着无痕,她说,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从日本开往中国的船是几天前停靠在长崎码头的,从中国来。
上了船,妘元将行李交给了张贤保和日本兵,带着沐雨在船上寻起了栉风。
两人找遍了渡船都没找到。
“栉风没上船吗?”妘元看向沐雨,“船快开了。”
船囱发出了刺耳的呜鸣声。
“不可能啊,我昨天就把船票给哥哥了,他答应我一定会跟上的。”沐雨也有些着急了,生怕栉风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妘元沉默了下来,目光转向渡船,“会不会在舱底?去看看。”
沐雨闻言反应过来,迈开步子就朝舱底的方向奔,“肯定是了,我们快过去。希望哥哥没出什么事。”
想到昨天栉风反常的神情,沐雨的心就是咯噔一下。
这些年,但凡有机会,栉风就会想尽法子在码头等着那个人贩子。
头一次那人贩子还没警觉,让栉风得了先机,在手臂上留下了一条深长的口子。
后来那人贩子记起了栉风,就愈发难寻到踪影了,几次都是在船开后栉风才在岸堤看到人。
舱底漆黑,只有几缕光线投入,就跟那年妘元登上船时看到的一样。
漆黑的舱内很快传来的打斗的声音,妘元的眉宇微蹙,握住沐雨的手腕就人拉到了角落,“你待在这。”
沐雨不会拳脚,妘元配着枪,交起火来难免伤到沐雨。妘元自然不会拿沐雨冒险。
沐雨心慌的急出了汗,但自己也帮不上忙,去了还只能碍手碍脚,索性点了点头藏在了角落。
妘元这才轻步朝着打斗声音传来的方向行去。
皮鞋与甲板接触,留下一串串脚印,落脚之处,围绕着皮鞋,扬出灰尘。
皮鞋扬起落下,一阵闷响乍起,那是栉风的身体与甲板碰撞的声音。
“娘的,当年老子就不该留你兔崽子一条命,就该将你打死再丢出去。”男人的叫骂声伴着脚步声逼近栉风。
栉风的嘴角渗出血,强撑着腰用手肘撑起身体,几次无果后再次摔了下去。
男人见栉风这模样,冷笑一声,嘲笑道,“丧家之犬,还能翻天了不成?”男人握紧手里的短刀,刀光在光线下反射,刺入妘元双眼。
妘元双手紧攥,微微弯腰朝着男人的方向迈开大步,犹如一条潜伏已久的蛇。
伺机而发。
男人耳力很好,几乎下意识的转身。然而反应还是不及妘元快。
妘元一手将男人握着短刀的右手手臂朝后扬起,另一手在男人的后颈处重力一击后抓住男人的左臂。麻利的将男人击溃跪在地上。
短刀坠地。
妘元居高临下的看着脸色难堪的男人,加重了手臂的力气。
男人的手臂渐渐弯曲变形,双手已是张牙舞爪,口中在讨饶,却连束缚住自己的人模样都没见着。
妘元没理会男人的讨饶声,转头看向倒地的栉风,出口询问的话还没过半,栉风就捡起地上的短刀刺入了男人的心脏。
男人扭曲与惊骇的面容在栉风的瞳孔里放大。
一切都太过快了,妘元看着麻木的栉风,瞳孔收缩。
双手松开,男人的尸体倒在了甲板上。栉风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鲜血从男人的衣服,嘴边渗出,流入了甲板的缝隙,朝着角落的方向,延绵不绝。
“哥哥!”沐雨听这边的动静小了,这才敢跑过来。
栉风回神,起身淡淡看了妘元一眼,艰难的捂住腰迈向沐雨。
青年的身体挡住了沐雨的视线,将男人的尸体隐藏在了黑暗中。
沐雨架住了栉风的身体,回头看向妘元。栉风说,“沐雨,我没事,我们走吧,这里,脏。”
脏——
沐雨的视线从妘元那处收回,她抿了抿唇,睫毛在打颤,“好,我们出去。”
男人的尸体是被妘元带着的日本兵处理掉了,丢进了大海,再没人找到,再没人知道。
希望,也再没孩子经历栉风和沐雨曾遭受的这一切。
一日后,船停靠在了上海码头。
再次踏入这片故土,仍如妘元记忆中的模样。
栉风腰间被男人划了一刀,好在栉风反应快,伤口才不深,在船上包扎过后也没什么大碍了。
妘元几人找了家街角位置的客店暂住。
陌生的面孔没有让妘元几人惹人注目,毕竟这里早就到处是生面孔的人。
休整了几天,妘元就前往了上海龙华寺。日本兵跟着她,栉风,沐雨和张贤保留在了客店。
龙华寺内。
日本兵站于庙门外,妘元支身进去。寺庙内坐在一个小和尚,小和尚敲着木鱼,阖眸振振有词。光圆的脑袋一摇一摇的,很是有趣。
小和尚的不远处设了一方案台,案上置签,案后端坐着一个年长些的和尚,和尚手中滚动着佛珠。不时有人向其求签。
妘元对着佛像跪拜,虔诚的求来一枚平安符。
将平安符交给妘元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方丈,他看着妘元,嘴角带笑,“施主为谁所求,便赠与谁。佛祖会保佑的,阿弥陀佛。”
老方丈说话时花白的长须微动。
“多谢方丈。”妘元双手合十向老方丈道谢。
回到住所的时候,张贤保和沐雨并不在,房内只栉风一人。
“他们呢?”妘元坐到桌前,自顾自的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饮尽后才问。
“不知道。”栉风的语气不算好,对上妘元也是冷冷的,他朝站在门口的日本兵看了一眼,用日语揶揄道,“杬野小姐真是孝顺,特意来中国为母亲求平安。”
妘元一噎,握杯的手一顿,淡淡的挑眉看向栉风,接上他的话,“这是应该的,只望母亲能早些摆脱病魔纠缠。”
栉风冷哼一声,换回中文,“这是真把自个儿当那日本人了。这么多年没踏入中国,怕是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吧?”
妘元笑笑,“你想说什么?”
“不敢。”栉风摆摆手,“我难敢对杬野小姐说什么?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身体里流的,到底是中国人的血,还是日本人的血。”
妘元收了笑,恢复神色,未作回应,沉思片刻,转言道,“沐雨说你想留在上海,你想好了吗?当真不回去了?”
栉风不爽的轻“嗯”了声。
“沐雨呢?你想过她吗?”妘元又问,“你知道,她不可能跟你留下的,除非——”妘元的语气一顿,带上冷意,“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