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懦被带到祠堂,祠堂有电灯,但问花婆不让开。
他们只点燃旧时用的白蜡烛,烛光昏黄,摇曳不定,忙碌的影子在祖宗们的牌位上忽明忽暗,人人讳莫如深。
问花婆领着几个大娘给他脸上涂抹厚重的白面红妆,帮他穿上大红喜服。精细的袍子,手工缝制的好东西,不带半点纹绣,红盖头同样如此,只在四个角缀着古朴的乌黑木头坠子,不到拇指大的坠子上刻满了图案,陈懦使劲眯起眼看不清,用手摸感觉像文字。问花婆说这是传下来旧物件,是宝贝,多少年了还散发奇香。
然后就是等,等到月上中天,远山被黑夜笼罩,村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窗外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喧天的热闹充斥在寂静的村道上,越来越近。
其中唢呐的曲调抑扬婉转,像欢天喜地又像悲伤凄怆,竟让听者分不清是红事还是白事。
这么大的阵仗,村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沉重的鼓声仿佛敲打在心脏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乐声在祠堂门前停止了,紧接着三下敲门声,问花婆故作欣喜地把木门打开。
外头排的正是迎亲的队伍,陈懦认出来几个,竟然是村里给人抬尸体做白事的“大力佬”!他原先的紧张不安瞬间变成了恐慌,甚至无意识站起来想跑,但他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就被那几个大娘死死摁住了。他虽然是男的,但从小吃不好睡不好,体格枯瘦,像风吹就能倒的野草,根本不是这些常年劳作的大娘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穿着红衣服的死佬们把喜轿抬进祠堂天井。
他喊了两声放开,但无人理会,他被大力佬们抓了起来,问花婆作势给他披盖头:“陈懦,别忘了自己是拿了钱的,事没办成不但要退钱,村里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陈懦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想清楚要什么,人就已经被塞进了红轿子。
大力佬抬着他稳稳地迈出祠堂,其他人抬着少而精贵、红布覆盖的嫁妆和书籍跟在后头。他们重新奏响喜庆的调子,穿过村庄,踏过田野,踩着一成不变的步子走进了幽深的山林。
陈懦随着轿子起起伏伏,喜袍闷得后背大汗淋漓,一摸全是冷的。他收回手,紧抓着衣袖,脑子里全是空白。
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
问花婆用打卦寻路,过了很久,她忽而叹声说。
“到了。”喜轿停下,乐声也终于止歇,周遭寂静了。陈懦感觉自己被放在平地上,后方是重物压倒草莽的声响,应该是随他而来的“嫁妆”也被放下了。
风中飘来元宝蜡烛和线香焚烧的气味。
问花婆说着吉祥话,笑盈盈地强行请她下轿。
“我……”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人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记,噤了声。
“新娘子与隐元山神,拜天地——”问花婆笑唱道,然后和大力佬一起摁住陈懦的肩膀,他跪下,膝盖毫无预警砸中地上的碎石,陈懦疼得一抖,但肩上随即传来更蛮横的力度,不容他反抗,常年劳作的大掌扣着他的脑袋,砰,他听见自己额头落地的声音。
红盖头的坠子随着他的动作起落。
二拜,拜阴阳。
三拜,他对着一块巨石跪下,问花婆扯起他的手,不知用什么扎了一下,又挤出他的血抹到了巨石上。
然后呢?
没有什么异象,也没出现不合理的东西,陈懦跪到问花婆完成整套仪式,才被揪起来送回喜轿里。
喜轿门被关上,他扯下红盖头,从轿子的窗户望出去,今晚没有月光,连颗星子都没有,视野被黑暗吞没,看不清人在哪。
等了一会儿,忽然轿门外“咔哒”响了一声,没等他反应,木窗也唰地被关上加了锁。
“大娘!”他意识到自己被锁住,颤着声音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把我锁起来!”种种可怕的联想涌入脑海,他抓住门把使劲拽。
问花婆的声音远远传来:“陈懦!你就在这待着,到时候了我们再来接你。别浪费力气了,你出不来的!”
他们竟然已经离开那么远!
陈懦急得四下乱撞,像困在盒子里的无头苍蝇,破木头轿子却纹丝不动。
他手脚疼得发麻,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凳子上,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像刚才撞击的余波顺着血脉冲击耳膜,一突一突地,化作尖锐的耳鸣。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陈懦胆子不大,独自留在荒山野岭,最初怕的是看不见的听不见的东西。但随着时间流逝,过分寂静的空间让人思考失序,他止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性。
他要在这里待多久?真的会有人来接他下山吗?一天,还是几天,没有吃喝的,难道要把他困死在这荒郊野外吗?这是杀人,是犯罪。
可他无父无母,大伯一家对他并不亲厚,他死了谁会追究,如果嫁山只是那么简单的事,能拿那么多钱,为什么别人家不参加?
陈懦越想越慌,脑子乱成了浆糊,几乎要在各种假设中把自己吓死。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不知哪里飘来一股清幽的焚香,有点像问花婆烧的线香,但更舒服,陈懦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似醒非醒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凭风飘摇,成了水波上一片叶子随浪浮沉,又像窝在旧式婴儿床里被大手轻哄……
‘偏是这个时辰……此子怎么……何必扮作新娘……书尚可……’
陈懦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但来不及分辨就已彻底陷入沉睡。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没有梦,没有恐惧。
醒来后天亮了,轿子的门和窗都已经打开,蜂蜜似的晨光漏入轿内,温暖了他有些僵硬的手指。他动了动指尖,微尘在光柱里快活地飞扬。
他踉踉跄跄地从轿子钻出去,又饿又渴,摔了一跤,面前正好就是贡品,于是顾不上尊不尊敬,抓上就吃了起来。
直觉告诉他不是村里人开的门,也不敢深想,吃饱喝足把轿子原样合拢,脱了喜袍就开始摸索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