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懦接到老家大伯电话的时候,正忙着帮大学生们打印材料。
“陈懦,快到中元节了,该回来祭拜你爸了。”大伯说。
陈懦一心难以两用,顶着老板不乐意的眼神,走到店外,远离机器运作的噪音,他低声回道:“我这边可能有点忙……”
“再忙也要回家过节!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就回来。”说完不管陈懦什么反应就直接挂了线。
陈懦对着手机沉默,想说的话还在措辞,可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打印店老板老李是个吝啬鬼,听闻他要请假,立刻掏出手机计算扣他多少工钱,辞退是不可能辞退的,陈懦任劳任怨,工资也低,不但干打印排版的活,还负责做饭。小店不需要多聪明的员工,陈懦这种正好。陈懦学历只到高中,又是这种不灵光的个性,想在本峰市扎根太难,因此即使这个老板小气,也不舍得离开。
陈懦老家陈家村距离他工作的本峰市四百多公里,要坐大巴七八个小时回到县城,再转农村客运的小巴,两个小时到了镇,再晃半个小时小三蹦才能到村口。
他早早出发,回到大伯家时天已经黑了,大伯母给他开的院门。
她像小山似的横在一楼的门前,嚼着苹果打量站在院子里的干瘦身影:“别人都说,孩子到城市历练历练,能学不少规矩。陈懦啊,你怎么瞧着还是没有长进呢。”陈懦这才回过神来,又忘了买礼品,红包也没准备——虽然平时都会给侄子们转零花钱,他张了张嘴:“我下次一定记得。”
大伯母大口咬下苹果,在口腔里翻搅出句子:“哎,说到底我们不是亲生爹妈,难怪你不上心,怪我们这些年给你的吃穿用度不够好。”
“不是的,我——”
“行啦。”大伯母打断他的话,扭身进屋,“叫你回来这么晚,剩饭都喂狗了,年轻人身体好,先睡了等明早早饭吧。”她的身影消失在气派的门页里,陈懦抓紧仅有的行李袋子,突然再次生出难受的无所适从。可是,除了这里,他还能回哪里去?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厨房隔壁的小屋子。
村里人喜欢把厨房单独建在院子里、小楼房隔壁,厨房连着的小屋一般用作杂物间,放农具或者干柴。大伯把小屋腾出来,放了床铺,陈懦就这么住了六年,用他的孤儿补助金和劳力当交换,直到去年他满十六离开村子,到省会本峰市谋生活。庸庸碌碌三年,没存下多少钱,好像一切还在原地踏步。
第二天,天边刚浮出点微光,陈懦就被大伯叫醒,迅速洗漱过后,被推着坐上摩托后座。
“大伯,我们去哪?”“不要问那么多。”陈懦认得出来,摩托前进的方向是祠堂.
祠堂开了门,有人早早在那里等着。陈懦跟在大伯后头逐一打招呼,这些人里有村长,有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有村里说得上话的大老板,竟然还有“问花婆”。
问花婆是村里土话的叫法,据说能沟通阴阳,与通灵的问米、出马仙类似。
最先开口的是陈公,陈氏里最有威望的老人,他坐在上位,杵着拐杖打量陈懦:“就是这孩子?”
问花婆连连点头。
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板冷着脸附和:“那就赶紧把仪式办了,可不能耽误大家的正事。”
陈懦稀里糊涂的,知道他们讨论的是自己,但不知道在说什么。
村长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状插了一嘴:“百盛啊,你没告诉他要干什么?”百盛是陈懦大伯。
大伯侧头瞥了一眼:“他懂什么,听话办事就行。”
陈懦是听话,但好歹出去大城市锻炼过,长了些主见,紧忙说:“我想知道要办什么事。”
大伯立刻瞪他,还是村长摆手调停,开的口:“村里要你嫁给姻缘山,走个过场而已,不影响你什么的。”
陈懦愣住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反应。他?嫁给一座山?
他从来不知道村里有这个习俗,想拒绝,但问花婆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凑上来就说:“陈懦是吧?不用慌,就是个传统习俗,像别的地方也有演观音菩萨游神的,有男扮女装扛旗子的,不都是仪式么,你就演个新娘子,演完老板们还给你们家辛苦费。有……这个数。”她摊开手掌前后比了比,用口型说了个单位。
陈懦还真犹豫了,他想要钱。
在社会上摸爬过才知道钱有多么重要,尤其在省会城市,衣食住行都是银行卡上的数字。
见他动摇,问花婆越发卖力了。
她这种职业,且不说真假能力,眉高眼低肯定是精通的,说话水平也必然拔尖,不然也不能在这个行当混得风生水起,他们这种人最先讲究的就是用话术拿捏别人的心理。
她又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彻底说服了陈懦接受村里的安排。
陈懦这才知道村里的姻缘山原名叫隐元山,传说是好几个朝代前忽然出现的神山,现世时天地异象,有金光隐入山体,因此得名隐元。隐元山虽不如名山大川那么宽广雄伟,但也不算小,横跨本市好几个镇村,陈家村是其中一个挨着最高峰山脚最近的,所以自诩与这座山有关联,每隔百年,就要为隐元山送“新娘”。
“不送会怎样?”他忍不住低声问。
问花婆随口道:“古书上说送了村里的人就能得到保佑。一百年前没送新娘,那时候的世道本来就难,村里差点活不下去,这回大家说什么都不敢怠慢了。”
“新娘要做什么?”陈懦还问。问花婆假装皱眉看手机,不乐意深谈,“到时候你就知道。”
村里老板提前给陈懦预支了辛苦费,足有三万块,是笔大钱了,可惜还没到手就被大伯抽走了一半。陈懦嘴皮子功夫不行,说不过大伯母,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拿钱办事,一切贮备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问花婆领着他先去拜他爸。
陈懦的爸是个酒鬼,在他十岁那年喝醉掉河里淹死了,烧了之后埋在陈家村的墓地里,陈懦不喜欢他,小时候不得不跟着大伯来祭拜,离乡之后就没再参与过。没想到今年为了古怪的习俗反而要来。
问花婆在墓前打卦,打出胜杯就算他爸同意他嫁出去。看似虔诚,实则敷衍。
直到中元节当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