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韩阳回忆起向暖时，仍然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热烈的一束阳光。
韩阳这个名字是奶奶起的，她出生的那个雪夜里，妈妈因为难产去世。
用她爸的话来说，她是个没用的丫头片子。
于是在妈妈刚过了头七，她爸爸就再婚了。
幸运的是，韩阳的奶奶没抛下她，给她起了名字，拉扯她长大。
“阳，就是太阳，我们阳阳是冬天里的太阳哩。”
直到十三岁那年，奶奶没了。
没有葬礼，韩阳就看着奶奶被推进焚烧间，然后变成了一坛子灰，葬在墓地里。
从头到尾，爸爸没跟她说一句话，直到离开的时候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你张阿姨怀孕了，学费和生活费以后就打这张卡。”爸爸垂着眼，满脸麻木，“你要钱就给我发短信，我看到了第一时间给你打过去。供你到工作，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
他说着，抬头深呼吸一口气。
“走了。”
这是韩阳最后一次见到他。
四年里，韩阳过得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擦着分数线进了高中，然后开始逃课、混社会。
只有跟着那些人的时候，韩阳才觉得自己好像活着。
直到她认识向暖。
夏天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丝燥热。
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就被老师抓了典型，押在讲台上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韩阳！你一个女孩子家，有没有点羞耻心？！”老师指着她的鼻子骂，“同学们你们现在可是最重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学她！就一年了，一年之后你们就自由了。”
老师说着，皱起眉头瞥她一眼：“做事情之前也要想想，对不对得起自己爸妈。”
一直沉默的韩阳忽然开口。
“我没爸妈。”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样，老师语塞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换个位置，去跟向暖坐。跟人家好好学学，你不容易，好好读书未来才有出路。”
老师愁眉不展，韩阳一脸无所谓，拎着书包和同学换了座位。
坐哪都一样，她的心不在这。
向暖是班长，成绩很好，很受老师喜欢，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整个学校和她格格不入。
这些学生正青春，她不一样，她已经死了一半。
现在只是苟活着而已。
在成为同桌之前，韩阳甚至不记得向暖的脸长什么模样。
看见她拎着书包过来，向暖客客气气地往里面挪了挪，冲她微笑。
客气、疏离。
但韩阳的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分明是有光明前途的人，为什么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与她一样的死气沉沉？
韩阳还没想明白，视线就被向暖颧骨上的擦伤吸引。
向暖皮肤很白，一看就知道不怎么参与户外运动，体育课的时候她也是坐在阴凉处。
红褐色的血痂在白皙的颧骨上格外引人瞩目。
“你脸上怎么回事？”韩阳问。
话都问出了口，韩阳才感觉懊恼。
她多管闲事干嘛？
向暖一怔，慌忙低头，齐整整的短发遮住脸庞。
韩阳看见她扯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
“没什么，摔了一跤。”向暖说着，拿出课本递给她，“下节是数学课，老师要查作业，你赶紧抄吧。”
韩阳接过课本时还有些发愣，旋即又觉得好笑：“你不是班长吗？让我抄作业，不怕被老师骂？”
向暖笑着：“不会的题，抄了就会了。”
韩阳分明知道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可向暖的话好像有魔力一样，平时看一眼就觉得厌烦的课本，现在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右手握着笔，颇有些不习惯。
笔墨在纸张上留下痕迹，然后蹭在手掌上。
她都多久没写过作业了？
她不是个小混混吗？
怎么在这写起作业来了？
韩阳抄得心烦，眼睛一转想看看向暖在干什么，后者却好似脑袋上长了眼睛一样，立刻注意到她的举动。
“快点抄，不然待会被罚站，别说我不帮你。”
刀子嘴豆腐心。
韩阳如是想。
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一些，赶在上课前把数学作业抄了个七七八八。
向暖只瞥了一眼：“大题怎么都空着？”
韩阳说：“待会老太肯定点我罚站，写不写都一样。”
向暖笑了一声：“那你还听我的把其他题给抄了？”
韩阳心头一痒，咧着嘴笑。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但她要是听话抄了，向暖会冲她笑吧？
她笑起来怪好看的，五官圆钝，看着就叫人觉得亲近，像……
像什么呢？
韩阳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橡皮擦。
纯白的橡皮，包着一层蓝色的包装纸，四四方方的橡皮擦被用了一段时间之后，边角都磨得圆润了，却更衬手。
和向暖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韩阳就觉得，心里头有块橡皮擦在她心头蹭啊蹭，蹭得心里头痒痒的，叫人想笑又想哭。
向暖顺手把另外的暑假作业放在她手边上：“反正你也不听讲，干脆把作业补了吧，态度好点，老师也能少骂你几句。”
韩阳默不作声地拿过去，脑子里却忽然蹦出个主意。
“反正学校收上去也是卖废品，你说我要是跟老师想把你的作业留着，老师会同意吗？”
韩阳说完心头一紧，她怎么会说这话？
不等她找补，向暖随口应了过去。
“会吧，你要是想学，老师肯定开心。”
韩阳没说话，这话以前也有老师跟她说过。
都说只要她愿意学，会免费给她开小灶，还会自掏腰包给她买吃的。
可她找不到学习的意义。
为了生活得更好？
她无所谓。
进厂打工也能活，好不好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思绪飘远，韩阳这一发愣就到了上课时间。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数学老师一进门就让人收作业，然后点了她的名。
“韩阳，你作业做了吗？”
“做了。”
“外面站着去。”
韩阳站在原地没动：“老师，我说我做了。”
数学老师这才抬眼看她，眉头蹙起，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作业翻了两页。
“今天现抄的吧？墨都没干呢。”
韩阳应了一声：“挑着会的题抄了。”
数学老师目光一转，看着向暖：“和班长坐确实有效果啊，你坐下吧，把大题也抄上。老师不在乎你成绩好不好，主要是看你的态度。你学不学是你的问题，你想学学不会，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嗯，谢谢老师。”
数学老师刚走远，向暖就凑了过来。
“你别听老师的，你要是不想抄，高考状元坐你旁边都没用。”
韩阳盯着向暖看了半晌，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和向暖还是有关系的。
“我……我是怕我表现不好，连累你挨骂。”韩阳伸手在脸上胡乱抓了两下，“你这种好学生，要是被老师骂两句，肯定得哭鼻子，我可不会哄人。”
向暖笑弯了眼：“那你可得好好表现，争取让老师夸夸我。”
韩阳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总是不自觉跟着她。
她好爱笑。
像……冬天里的太阳。
真好。
一整节课，韩阳难得没有逃课，也没有在课上睡觉，就连数学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只一个课间的时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教师办公室，不少老师都围在窗户那观看这番“奇景”，更有甚者已经向班主任讨教起教学方法来。
韩阳一开始只是不想睡，后来是被走廊上乌泱泱的老师吓得不敢睡。
腰杆挺得笔直，浑身上下跟针扎一样难受。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还不如逃课呢！
倒是向暖，笑得花枝乱颤。
也行吧，她高兴就好。
午休前，韩阳拿着暑假作业交到办公室，班主任躺在椅子上午休。
班主任看见她进来，随手一指桌子：“作业放那吧，赶紧去食堂，去晚了没饭了。”
“嗯，好。”
刚开学，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脚边上都堆放着几摞暑假作业，其中不乏几本崭新的，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动过，要不然就和她一样，是临时补的。
韩阳站在原地许久没动，班主任不由得注意到她，从椅子上坐起来。
“韩阳，怎么了？”班主任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早上的事老师给你道个歉，老师也是心急，才说错话了，希望你不要难受。”
韩阳摇摇头：“我是想问，反正这作业都是要卖废纸的，向暖的作业能不能给我？”
话音刚落，韩阳立刻补了一句：“有些题我没弄明白，想再看看。”
班主任立刻了然，满脸欣慰：“可以呀！老师一直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只要你愿意学，肯定能学会。你也可以来问老师，老师随时欢迎你来。”
韩阳嗯嗯啊啊地点着头，胡乱敷衍了两句就匆忙离开办公室。
手里紧攥着向暖的作业，脚步轻飘飘的，连怎么回的教室都忘了。
教室里没人，韩阳手忙脚乱地把作业塞进自己的书包。
跟做贼似的。
韩阳自嘲地笑笑。
人就在她身边，她却想着作业本。
刚安下心，抬头就看见向暖端着饭盒站在教室门口。
心口顿时一片慌乱，就见向暖把饭盒放在她面前，打开。
饭菜整整齐齐，向暖趴在桌上，声音闷闷的。
“在食堂等了一会没看见你，就给你打了份饭，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