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妹妹
庆雾里醒的很早。
身边的陆婧钰还在睡。她怕挤到庆雾里,昨晚就睡的很靠边,是动一下就会掉下去的程度。哪怕庆雾里也同样让了,她还是很固执的只挂一条边。陆婧钰在梦中轻哼呢喃两声,眉毛结成一个小小的团,梦里也不安稳。
庆雾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腰,她的眉毛舒展一些。
从前也是这样。
庆雾里看着陆婧钰长长的睫毛,想起从前陆婧钰也爱做噩梦。她会在梦里呢喃,会在梦里哭喊。自噩梦惊醒后,陆婧钰会抱着被她的尖叫惊醒的庆雾里,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时庆雾里就会像现在这样轻轻拍一拍她的腰,像安抚一个小宝宝。
陆婧钰的噩梦最开始的时候,庆雾里会劝她去看医生。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陆婧钰都会笑着敷衍她,说最近太忙了,好多戏要拍;又接了好几个访谈类节目要上;和粉丝的见面会约在了下周二的下午;直播定在周五的晚上;之前说的线下活动也要落实了……
零零总总,长篇大论的计划表列下来不过“没空”两个字。
庆雾里当时多年轻啊,二十岁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才刚刚吹熄不到三个月,一腔心思不敢展露给外人,可面对陆婧钰是抛头颅,洒热血的真诚。
她意识到陆婧钰是绝对不会自己主动去医院就诊的时候,也不和陆婧钰多废话,等在陆婧钰的见面会散场的后台,掳人质似的把前一秒还笑得花枝招展的陆婧钰拽上车。
车子拐过一个弯,陆婧钰的笑脸塌下来,两人随即爆发了交往后的第一次大规模争吵。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给我停车!赶紧停车!我要回家!”
“你要去看医生,陆婧钰,已经连续两个月了,你每天凌晨三点四十二分都会准时准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你必须要去看医生,否则这么下去你身体会受不了的。”
“你!你怎么还计时啊?怎么这么精准?每天我尖叫的时候你都看好时间?”
“你——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那重点是什么?我觉得我很好。”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以为你看得出来?我不会去看医生的。庆雾里,你不要自作主张,总觉得你很了解我好不好?”
就是这句话伤到了庆雾里。
她的左脚重重踩上刹车,陆婧钰猝不及防地往前冲了一下,又被安全带拉回来,后背撞上车座。
“你干嘛啊?!”
吵架就此升级。
这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争吵最后以庆雾里答应不带陆婧钰去医院,陆婧钰请出一周休假调整状态收场。
调整过状态之后,陆婧钰显然比之前好了很多。尽管她还是会做噩梦,但是不再那么频繁。她也不会再尖叫着醒来了。有时她在睡梦中呢喃,庆雾里能辨认出那是在喊她自杀去世的妹妹的名字。
“嗯……你醒的好早。”
庆雾里停下轻轻拍抚陆婧钰的动作,垂下眼去看陆婧钰睡眼惺忪的样子,她神情中透露的茫然和疏离提醒着庆雾里,眼前的陆婧钰还什么都不知道,从前的那些事情,现在的她也都没有经历过。
庆雾里收起杂念,心无旁骛地冲她灿烂的笑起来:“姐姐,早呀。”
这一天两人照例一起吃了早饭开工。陆婧钰收工比庆雾里要早一些,她想着昨晚的约定就没走,留在片场等庆雾里一起下班。
庆雾里现在正在拍的是这部电视剧里的一场重头戏。
梁弋龄饰演的女主终于突破一切阻碍,找到留住真爱的最终办法。而这办法需要一个人牺牲。也就是所谓的‘一命换一命’。
陆婧钰躲在片场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吃着花生,冷眼看着她们的演绎。这个剧本早在一开始她就很不喜欢。为了真爱不顾一切,牺牲亲妹妹,编剧应该是独生子,不知道对于姐姐来说,妹妹是绝对不可以被放弃的。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很刺鼻,死亡与新生都在这股味道之中产生。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同时肩负着死神和天使的双重身份,从亮着红灯的手术室中走出来,悲剧和喜剧的剧本都握在他手中,等待中的家属们是最虔诚的观众和演员。等到医生声令下,家属们便会上演恸哭或欢庆的剧目。
陆婧钰从小就知道,她爸爸陆安辉是一个不看剧本的拙劣演员。
医生从手术室里带来的分明是妈妈生下妹妹的喜剧剧本,爸爸却把喜剧演成一出愤怒的默剧:他丢开陆婧钰准备牵过来的手,扭头就走,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
幸好这位医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导演’。他看爸爸走了,弯下腰对陆婧钰很温柔地说:“你要在这里乖乖等一会儿,不要乱跑哦,妈妈等一下就会和妹妹一起出来啦。”
陆婧钰和陆安辉不一样,她从小就是好演员。
她很乖很乖的笑着,小孩子的嗓音本来就甜,又因她难得听到这么温柔的话,极力想要给这位医生留下一个好印象,她的嗓音被她掐的更甜更奶:“谢谢医生叔叔,我知道啦。”
医生很吃陆婧钰这一套乖小孩的举动,当下无比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之后他回手术室的路上,还在忍不住摇头感慨。
“作孽哦。”
医生轻飘飘的感慨和躺在床上的妈妈的哀叹重合到一起。摇篮里的妹妹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和站在摇篮边上茫茫然的姐姐一样,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陆安辉抽完一支烟,从门外走进来。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对妈妈说:“好了,我跟那边已经说好了,现在就送过去。”
妹妹像个小包袱被陆安辉抱起来,陆婧钰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跟着陆安辉一起出了门。
蓝天,白云,大太阳。
和妹妹出生时的天气一样,只是这回不在医院,演默剧的人也不再是陆安辉。
陆婧钰无声地跟在陆安辉身后,穿过家门口的大街,经过一条脏乱差的小巷,抵达另一条小巷的最深处,陆安辉把小包袱交给了一个老头。老头很瘦,皮肤包裹骨头,不见一丝肉。他手长脚长,接过小包袱时令陆婧钰想起蜘蛛。
那老头看了一眼小包袱里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对陆安辉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陆安辉走了,陆婧钰却没有。她敲开那老头家的门,说你把我妹妹还给我。
“阿耀,不!”梁弋龄声嘶力竭地呼唤把陆婧钰从回忆中强行拉回来。
庆雾里已经纵身跳入河里,自愿为姐姐的幸福而献身。
陆婧钰站起来,藏在腿上的花生顺着她的动作哗啦啦地落下来,洒了一地。她浑然不觉,出神地盯着庆雾里落水的方向。梁弋龄跪扑在岸边,悲怆而绝望。她伸手想要去捞河中已经献祭的妹妹,可是又被她的爱人从身后拦住,不肯叫她也下去。
‘喀嚓,喀嚓。’
花生被踩碎的细微声响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陆婧钰刚收工,妆发还没有卸下来,奔到河边时珠钗已经掉的所剩无几,头发散下来一半,像是疯魔。她没有任何犹豫,‘噗通’跳入河中。
庆雾里显然没有预料到陆婧钰会有这么突然的一跳。她在河中瞪大了眼睛,任由陆婧钰游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仿佛她真的落水般把她从河水里拉上来。
两人一同上岸后,庆雾里即刻呕出一口河水,一直围着的导演和工作人员们才纷纷迎上来,左一句‘怎么了’,右一句‘是溺水了?’。七嘴八舌的问话里,陆婧钰谁也不回答,谁也不看。她伸手撸了一把庆雾里的脸,将她的妆擦花了,然后捧着她的脸仔细看她,确保她无虞。
陆婧钰看的那么认真,和当初从那老头手中,接过小包袱妹妹之后的动作一模一样。
不能,哪怕是妹妹自愿的,也不可以就这么献祭自己。
三岁的陆婧钰抱着有她半个人大的小包袱妹妹回了家。
家门打开的时候,陆安辉惊得把手上的烟灰落到小包袱上。陆婧钰连忙用小手把烟灰拍掉了。
“你发疯啊?!”陆安辉要踹陆婧钰的脚都抬到一半了,可是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放了下来。
陆婧钰抱着妹妹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陆安辉的话落下的时候她半是支撑不住,半是哀求,‘噗通’在陆安辉身前跪下,说:“爸爸,求求你别把妹妹送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妹妹,不让妹妹给你们添麻烦的。”
陆安辉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了压抑的低低的哭声,陆安辉看着门口跪着的陆婧钰抽掉了一支烟。烟抽完了,他骂:“早知道当初就让你妈把你打掉,我真他妈的要你跟要个祖宗一样!”
“没事了,没事了。”
陆婧钰怀抱着湿漉漉的庆雾里,陆婧钰怀抱着不知情的妹妹。低声的安抚没有能够换来两个人劫后余生的哭声。她们都在她的怀里伸出一只手,悄悄拉紧了姐姐衣服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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