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雾里收工,遇见陆婧钰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她们有大把时间在彼此困顿之前问完两个问题,然后像这世间多数的恩爱情侣一样一同入眠。
陆婧钰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她的生活变成一部荒诞的喜剧片。
可是解开她心里的困惑显然更为重要。
陆婧钰提问:“你和我要找的庆雾里有什么关系?”
庆雾里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盘起腿,挺直背,是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好学生模样。她说:“你真的要把它当作你的第一个问题吗?有点浪费哦。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你……”陆婧钰想到第一次见面,庆雾里就说过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庆雾里。咬了咬嘴唇,“我没有办法理解你当时的那句话。”
“你的意思是,你要找的庆雾里活到今天应该有四十一岁了,而不会是我这个二十二岁的样子,对吧?”
“当然。”
庆雾里的眼皮垂下去,眉毛挑了一下,轻蔑中透着一丝无奈。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也已经回答过了。”
“什么?是你自己同意的条件,为什么现在又说回答不了?”陆婧钰靠在庆雾里身边的茶几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庆雾里说:“因为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就是你要找的庆雾里。但是你要证明,我没有办法给,除非你自己问出来,你自己想到。”
陆婧钰见庆雾里垂头丧气的十分真诚,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既然这样,就让我来证明你话中的真假。那今晚的第一个问题,我和你,我要找的那个庆雾里,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庆雾里抬起眼来,她看向陆婧钰时神情带了些慌张。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都没有注意到,庆雾里不小心抓破了自己的手背。
女侠一样从天而降的庆雾里,在陆婧钰本会更加灰暗的人生里突然出现。她拯救了陆婧钰,帮她扫除了生命里的尘埃,然后像一个不成功的雷锋,做了好事留下名字,拍拍屁股消失在人海里。
如果人生和世界的大事件一样,都有专门的记录簿,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某国某地被攻陷;未来最伟大的音乐家某某某出生;某年某月某日是某位伟大的作家逝去的日子……如果有这样的人生大事件记录簿,那么在陆婧钰的记录簿上,一定会有这么一笔记录:4月5日,清明节,与庆雾里最后一次相见。
因为她消失的日子太过于有意义,所以陆婧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犹豫过,那是不是就是庆雾里出事的当天,她要不要给庆雾里立一块碑。
可是碑上要写什么呢?
庆雾里的生死她根本就不知道。况且,她当然希望庆雾里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们不见面只是因为人太多,彼此短暂的迷路了。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陆婧钰趴在咖啡店窗边的长桌上,一边抱怨一边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水。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就是那一位消失至今的‘女侠’庆雾里。她让人看不出年纪,说二十几岁可以,说三十多岁也行。黑色的大衣藏起她坐着的椅子,修长的腿和脚上那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马丁靴。
庆雾里对陆婧钰的抱怨没有任何反应,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之后她那双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眼的眼睛缓慢的眨了一眨,观天猜测:“今天估计都不会停。”
陆婧钰当时年轻,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耐心和专注力。她的话落下后没能马上得到庆雾里的回应,她就把它抛到脑后,不去管了。
因此当庆雾里回答的时候,陆婧钰还懵了一下。她伸出去接雨的手缩回来,两条胳膊抱在一起,脑袋靠到左边大臂上,由下往上的看庆雾里。
庆雾里长得真好看,和后来她见到的这位庆雾里不一样。她的脸部轮廓更清晰,下颌线更干脆,笑与不笑眉眼间都透露着疏离的淡漠。这位庆雾里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只除了陆婧钰。
“发呆?”庆雾里的嘴唇很薄,嘴角翘起来时嘴唇上的皮会被拉起来,原本正好的红润颜色就成了一抹淡淡的粉。
她凑近了陆婧钰,陆婧钰在她乌黑发亮的瞳仁里看见了呆傻的自己……然后陆婧钰后退一点,醒神了:“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对了,明天季老师要带我去参加飞山小姐的比赛了。比赛是封闭制的,我大概要两个月不能见你。”
说到这儿,陆婧钰自嘲的笑了一下:“当然,我淘汰的早的话,两天之后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庆雾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她点点头,说:“嗯,那我们之后确实要很久都没有办法见面。”
“你这么笃定我不会在初赛就被淘汰?”
庆雾里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陆婧钰很喜欢她这颗虎牙,把庆雾里从高不可攀的天上一下拽下来,添了许多鲜活的人气。
庆雾里说:“我当然笃定。你一定会留到最后。”
陆婧钰喜欢被人夸,喜欢被相信,她当下坐直了,摇晃着身体,无比夸张地说:“天哪庆雾里,你这么肯定,该不会是你在飞山小姐的比赛里也有认识的人,给我开好后门了吧?!”
庆雾里垂下眼皮,笑着拿起杯子。她喝咖啡之前说:“你想多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我想也是。”陆婧钰这句话应的也夸张,摇头晃脑。
庆雾里的手腕一转,咖啡杯到陆婧钰的柠檬茶杯前,“提前祝贺你获得飞山小姐的称号。”
洇着冷凝水汽的玻璃杯和咖啡杯碰撞,清脆声音响过之后,两人从此失去交集。
陆婧钰在‘飞山小姐’封闭式的比赛里,每周能拿到手机的时候就给庆雾里发短信。可是短信发了一条又一条,对方却始终没有回复。
心底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可陆婧钰安慰自己,庆雾里不回消息是她不想打扰自己专心比赛。
等到决赛现场,陆婧钰捧起属于自己的第三名奖杯,台下观众欢呼雀跃时,她仍然没有能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看到庆雾里的出现。
庆雾里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陆婧钰后来想要询问季馥郁,毕竟她们的相识和庆雾里也有关系。只是关系太转折,庆雾里是季馥郁朋友的朋友,陆婧钰在当时总也不好意思麻烦她。
这件事搁置下来。直到现在,陆婧钰重新在一个和当时年纪差不多大的庆雾里嘴里听到那句相似的话:“预祝你得到飞山小姐的称号。”
陆婧钰靠坐在茶几上,双手撑着茶几的桌面。在庆雾里这句话落下后,她自顾自摇摇头,又点点头:“原话不是这个,但是确实是这个意思。”
庆雾里答对了问题,可神情没有半分雀跃。她的手背上,一道已经渐渐凝固的血痕替代了该流出的鲜血。陆婧钰撑住桌面直起身,一言不发的从随身行李里取出自带碘伏的棉签和创可贴。她掰断棉签一头,碘伏顺着棉签流下来,涂到庆雾里的手背上伤口上。碘伏涂好了,创可贴贴上去。
其实心里已经有隐隐的预感了。
在庆雾里回答出那句话之后,陆婧钰的预感就被放大。
只是太匪夷所思,没有人会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的。陆婧钰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且正常的人,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句话,都太容易被转述传达,太轻易就能让人知道了。
她有真正的,别人不会知道的问题。可是说陆婧钰近乡情怯也好,说她磨叽也好,她在隐秘的边缘不断地踏步试探,迟迟不肯踏入半步。
找到了庆雾里又怎么样——陆婧钰暗暗地咬住口腔中的软肉——可是庆雾里不能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如果陆婧钰能平静的接受,根本不会寻找这么多年,还招惹来一个古怪的小女孩。
陆婧钰丢了棉签和创可贴的外包装,在庆雾里右手侧的床边坐下来。她的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想要从她口中钻出。斟酌了一回,陆婧钰问:“庆雾里……她去哪儿了?”
她仍然没有办法完全将两个庆雾里重合,而庆雾里本人并不介意。
庆雾里轻轻摸着陆婧钰刚才给她贴上的创可贴。浅褐色的布面没有一点花纹,庆雾里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不用猫和老鼠的了?”
“哈?”
“你以前不是用过吗?黄色底的,上面印着Tom或者Jerry,还挺可爱的,很童真。”
陆婧钰在庆雾里详尽的描绘中想起那个创可贴。当年她刚认识那个庆雾里的时候,那款创可贴经常打折,她又很爱受伤,因此包里总是会准备几个。某次庆雾里手指被划伤,她就从包里翻出这个创可贴贴到她的手上。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话说完了,陆婧钰又想:知道也正常。
“恩,姐姐的事情我一向都知道的很清楚。”对方回应一句听上去有些无赖的玩笑话。
“好了。”陆婧钰收起为数不多的耐心,但只收起一瞬,毕竟她还有诸多疑问要向庆雾里探寻,不能轻易把这位活体‘答案之书’给得罪了,“我的第二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庆雾里去哪儿了?”
“这也是一个废话问题。”庆雾里的长睫毛忽闪两下,蝴蝶瓮动翅膀,飞往它该去的地方,“你想要的那个庆雾里,那个到现在会有四十一岁那么大的庆雾里,她不会回来了。”
“我说了我就是她,你接受不了的话我换一种说法吧。”
庆雾里温柔地说出冰冷的话:“你要找的那个庆雾里死了。”
庆祝的话刚刚从嘴里说出,庆雾里坐在原位,看着陆婧钰笑容灿烂的特意绕到咖啡店的窗边和她打招呼。
陆婧钰说:“我走啦,下回见啦。”
庆雾里杯中的焦糖玛奇朵见了底,她把杯子推到一边去,微笑着看陆婧钰,但是没有应和她的话。
身后咖啡店里,上一首轻音乐随着陆婧钰离开的背影收了尾,《亲密爱人》再度响起来: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