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时辰,各处已寂,流元踏进这鲜有人至的地方。
屋里的光亮像是特意为他留的。
花质难得主动,他当然要赴约。依那人的脾性,若是驳了,恐就没有下回了,再者说,主动相邀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不过早晚而已。
站在屋檐下的人一瞧见来人就挪动了脚步。
“怎么在外面等着?夜里凉,也不怕染了风寒。”
花质停在他面前,回道:“是我约你,应有的礼数。”
“你又不确定我有无应约,倘使我不来,你还一直等着不成?”
“定的是子时,若过了时辰未见到你人,我就知道你拒了约,便不会再等。而且,我也没想到你真会来。”
流元轻笑:“有话直说,总不能是找我半夜闲聊的吧?”
“我……”花质低头似是又挣扎一番,然后抬眸看着流元,“我想求你件事。”
又求。
求人就求人,干嘛总露出这难为情的模样。
“求我帮你再保守秘密?我也没发现你新秘密啊。还是说——”流元挺身逼近,“涴尘公子要告诉我点什么?”
“不是。”花质向后退却,躲闪开盯着他的那双眼,声音渐微,“明日你同时明比试,能不能烦请你让让他?”
嘴角仍是勾起的,气息中窜出的却是一声冷哼:“涴尘公子是不是误会了。我是乐意伪善,可我不乐意让人小瞧啊。”
花质稍感失落,又不想强求,欲启唇说此事作罢,就听流元接着说:“但我应允过会帮你,说到做到。”
花质脸上瞬间现出喜悦,刚要言谢,忽听到:“不过这求人总得有所表示吧?”
表示……
他说过贪自己的色,莫不是要趁火打劫?不能,现在的他虽然举止轻浮,但绝不是卑鄙之徒。
可万一他真提出那种要求,自己如何应对,答不答应。
“你想要什么?”花质强作镇定地问。
话音刚落,就见衣袖被人扯起,凑到鼻尖,停留片刻,放下。
“要完了。”
花质:“?”
现在确实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只是流元此时的心思还没到这一步。
那些撩拨的话语、挑逗的行径,无非是在他发现难以自控后的故意顺应,而花质给的反应也着实好玩。
这人长得好看是真事,但最勾起流元的另有其他。
是其仍藏着的秘密,以及那诱人的浅香。
他刚转身要走又被“还有一事”唤回。
“你因何要这样?”
“哪样?”流元吟笑问。
花质稍顿:“装善。”
对面声音转冷:“他们以为是他们以为,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好人。”
被凶了。
“抱歉,是我多言。”
流元注意到花质神情黯然下来,才恍然发觉自己语气不好,微微歪头一笑:“我没怪你。”见人未回应,他接着以玩笑的口吻说:“那你可别因为这个讨厌我啊。虽然我见死不救不是好人,但我没主动害过人。”
花质脱口而出:“不讨厌。”
“……呵。”
伫立在院中的人遥望着挥手离去的背影,少顷响起轻叹。
不讨厌,就算你真是恶徒也不讨厌。
流元望着自己的手,蹭了香,今夜会有梦么?
打小好男色绝非随口胡言,细想,花质的姿色当真让人垂涎,要了这色左右不亏,不过若真要了,只怕那秘密挖不到,那抹香也会溜走。
希望自己凡事隔岸观火,却仍是有欲有念的俗人。
而这个花涴尘就是引他扑火的诱饵。
翌日,到了各门尊主来之前最后一场比试。
暮云平赵时明对战水中天流元。
二人饮下护身赞酿,赵时明执剑起势,而对面的人迟迟不见动静。
“哎!你敕器呢!”他等得不耐烦。
谁知那人来了句:“不用。”
“不用?为的就是消降敕器的恶气,你不用敕器还打什么?”
“我那敕器靠这香赞可消不了。”流元暗暗挑衅,“你不说让我在度台上挨收拾吗?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打?”
赵时明显然被激起:“你自找的,可别后悔!”
流元很轻松地躲开朝他冲来的一招一式,人蠢,招式也蠢。
不过,这招式倒眼熟。
是……
他猛地抓住赵时明的腕臂,扯近,“这么多年,不见长进啊。”
那力道控制得很好,既让人挣扎不开,也不会让剑脱手。否则剑落,高下立见,也不好对某人交代。
十年前的那件事就这样在流元记忆中被唤醒。
他大约在九岁时随水中天尊主到暮云平拜访,在长辈身边无聊得很,就偷溜了出来。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爹的儿子了?”
“我!赵时明。才是暮云平名正言顺的大少主。”
小流元被训斥声吸引过去。
好像是三四个大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大孩子。让人欺负的大孩子被缚灵绳捆着,绳头攥在那个自称赵时明的手里。
“我没和你抢大少主之位。义父只是说——”
“还义父?!”
粗绳猛地甩起,白净的脸上瞬间鼓起一道红痕。
赵时明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又立刻恢复凶状:“你再这么喊声试试!”
“整天跟在我爹娘屁股后面。”赵时明踹向那人的腿,“你爹娘不要你了,就赖着人家的是不是?”
“是不是!”
眼看着脚又要抬起,只闻:“你再打他试试。”
转头看去,不过是个小毛孩。
“哪来的小孩,一边玩去。”
流元不紧不慢开口:“你这脚要是落在他腿上,也就别要了。”
面前哪个不比他高大?可这小儿未露半点怯色,露出的反而是蔑视。
赵时明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揍他了怎么着?爹娘都不要的东西!”他说着一脚踹在那人腿上。
踹人的这只脚还没收回就被两手抓住。
赵时明险些倒下,使劲蹬了几下才踢开这个孩子,随即骂了一嘴,有些恼火地嘟囔:“力气还不小。”
“给他道歉。”流元站起,两眼十分坚定,似乎这个歉非道不可。
“道歉?”赵时明看向身旁的跟班,示意动手。
被欺负的那个人立即挡在流元身前,“看他衣装定是旁家修门弟子,若伤了他,岂不是给义——”他改了口,“给尊主惹麻烦。”
其他人彼此看着不敢再上前。
赵时明骂道:“跟老二似的,鼠胆。”
流元:“让开。”
“嗯?”那个人没听清,侧过头,却被一手推开。
瞧流元准备干架的阵势,赵时明自是想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旁边的人也插不上手,只知道这位大少主出的每一招都被挡下了。虽然流元的力气和大孩子比还差点,但功力可不低。
最终,大少主整个人被放倒在地,流元握着他踢人的那只脚。
“我说了,你这脚别要了。”
赵时明瞪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咔嚓——
骨头折断的声音。
流元松手一丢,毫不顾抱腿直嚎的赵时明,径直走到那个人面前,牵起腰间的绳子,转头面无表情道:“这人我带走了。”
其余人也不敢多动,就搀起他们的大少主,狼狈离去。
流元记得自己之后告诉过那个受欺负的人要反抗要凶狠,但凡吓住他们一回,别人就不敢再次欺辱。
这些年间没有再来过暮云平,也不知道他照做了没。
那人照做了。
并且此时正在台下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小恩人。
度台上,流元松开腕臂,迅速向后撤退一段距离,等人出手。
方才的低声嘲讽让赵时明彻底乱了阵脚,卯足了劲地挥剑朝流元冲来。
左躲右闪,流元一个转身,赵时明直接扑空,摔落台下。
胜负已分。
流元看向花质,轻轻耸了下肩,“我让了的。”
众目睽睽之下输得这样惨,赵时明本就羞恼,听到这话,以为是流元在故意言语挑衅,更是怒火中烧。
他从地上爬起,重新迈上度台,慢慢靠近流元背后,举剑要挥,突然被制住。
银白的尘尾缠住剑身,一拽,剑柄脱手,剑被甩到一旁。
“你!”赵时明横眉怒视着已站上台的人。
花质回望他一眼,“输便输了,莫要昏头。”
语气很淡,像是劝诫,又像是命令。
“哼。”赵时明召回自己的敕器愤然离去,不禁开始想这人是怎么从好欺负变得自己不敢招惹的。
那是花质被流元救走后的晚上。
他记得自己不敢把受伤的事告诉爹娘,要是追究,定会暴露他又欺负花质的事,就算能治好脚,也会免不了责罚。
今夜只能用着让人从医馆偷的药止痛,考虑着明日叫小跟班们暗暗请山下的医师过来。
忽然门开了。
“你来干什么?”赵时明没好气道。
来人没回话,默默朝他走来,往日里的温和皆无。
花质从未对他露出过这般模样,面色严肃,目带威光。
竟然让他有些怯畏。
“谁让你进来的!”他装作不惧。
花质还是没有理会,伸手就握住他断了的那只脚腕。
“你要干嘛?!”赵时明刚想扯开花质的手,顿觉伤处舒服了很多。
粉光绕着他的脚腕,渐渐渗入。
手松开了。
花质开口道:“你的伤我治好了。”
赵时明稍带怀疑地轻轻活动着,还真好了。
“你听好。”花质转而厉声道,“我如你所愿不会再唤尊主为义父,而你我最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赵时明跳下床,要将转身走的花质拦住。
花质甩手一挥,涌出的真气瞬间将赵时明震远,他回眸道:“看在尊主的面上,我不会伤你,但也请大少主好自为之。你,打不过我。”
是打不过,这位大少主能感觉到。
反正从那以后他是不敢再欺负花质了。
而且,在暮尊夫妇闭关后,花质越发严峻冷酷、不近人情,他更不敢轻易招惹。
他不敢,有人敢。
敢招惹的人靠近,小声道:“其实我发现他了,你不用出手的。”
“我知道。”花质看了流元一眼,走下台。
知道,但还是担心。
知道,但必须出手。
只有他亲自拦下才能为暮云平挽回些颜面。
解散后,流元本想问问他会不会怪自己赢了赵时明,谁料寻不到花质的人影。
花质是让别人找了过去。
“你把我叫来是有什么事?”他看桌子上的碗还未被动过,伸手碰了碰碗壁,“今日的药怎么没喝?”
又等了片刻。
练剑的女儿家才肯收势,气呼呼地走来。
“你体弱,不宜动气,缘何又动肝火?”花质温声问。
“体弱体弱。”女儿家撅嘴不满,“就因为我天生体弱,爹娘不让我施展身手,你也不让。那涴尘哥你上也行啊,偏就依着大哥。现在好了,他不仅输了还险些做出有辱修门的事。”
“阻挡得及时,未酿成错,且我已让免堕堂依规责罚。”
女儿家愤愤道:“他说他上你就他上,你明明比他强的。”
花质摸摸她的头,试图去抚平怨气,说:“我不喜打斗。再者,你大哥早晚是要成为暮云平尊主的,应当锤炼。”
本打算等赵时明能够独当一面时,便将暮尊夫妇的遭遇告知他,把本该属于他的尊主令交还。只是目前看来,无论是本事还是心性都尚差些距离,仍需多等些时日。
“不服。”女儿家环抱双臂,扭过头。
“汤药凉了,我让人给你再送碗,记得喝。”
说完,花质转身离去。其实他也明白,三少主赵时安虽然天生体弱却刻苦练功,已经蛮不错的了。但她年岁最末,又自幼身子不好,暮尊夫妇一般就让她养在阁中,花质自是不敢违背两位长辈的意思去冒这个险。
他无法治生来自带的伤病。或许没有那桎梏的话可以,但身上的压制术是尊主下的,他解不开,也不能解开。
若不顾这术去疗好旁人的外伤就会受到反噬,是在小流元救走他后发现的。
到了处没人的地方,绳子被解开。
还没等他开口道谢,小孩抬起头,小心翼翼问:“你爹娘也不要你了吗?”
“……我没有爹娘。”
“哦。”
小孩蔫蔫走到河岸,跳上一块大石头,蹲下,望着汩汩河水。
花质察觉不对,跟过去。
果然,这孩子眼底泛了红。
“我没哭!”他打掉伸过来的手。
明明都快落泪了。
嘴硬的模样倒是可爱。
“没说你哭。”花质再次伸手,轻轻触在流元眼角的淤青上,“你受伤了。”
指尖溢出微弱灵力。
以免暴露,花质不会让伤处立刻转好,只为其减缓疼痛。
虽然尊主告诫不要再施此能力,但没想稍微动用就会遭到反噬。
心好像被细针一刺。
小流元:“我故意的。这样算是互殴,你们尊主也找不了我修门麻烦。”
瞧那透有些许得意的眼神,花质不禁浅笑了声。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流元很快把注意转移到花质受欺负的事上。
“你打不过他?”
“嗯?”
流元:“那刚才的人怎么敢欺负你?”
花质:“我灵力不稳,出手怕伤到他。”
此话无错,近来他身体可以承受住压制术了,暮尊才给他下术,一是为了更好保护他,二便是为了让他能控制好力量。
不过,就算力量稳定了,他还是没有反抗的心。尊主对他有恩,再加上若真受伤的话一夜也能痊愈,他想,欺负就欺负,反正无大碍。
“怕伤到他就让自己受气?”小流元翻了个白眼,“心善得过头了吧。”
“……”
小流元接着说:“我听闻欺负人可是折损福报的,你要是真为他考虑就别让他继续欺负你,否则你这哪是怕伤到他,分明是在害他啊。”
“啊?”好像有几分道理。
“你啊什么啊。下次你再被人欺负,可没我帮你了。”
这小孩凶他了,脾气似乎不太好。
花质:“对,还未向你道谢。”
他刚要站好弯腰行礼言谢,流元就叫他打住,“你若真有心谢我,就用行动告诉那个什么云你不是好欺负的。”
“这……”
再具体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这个小孩劝了他半天,还有临走时有人招呼的那一声“流元”。
未曾想多年后又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