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
花质走进屋,坐在青石桌旁,拿起雕有玉兰花纹的瓷壶,倒一杯清茶送到唇间。
自己分明把结界加固了,开山门前又重新检查一番,应无差池,尊主他们是怎么出来的?是不仔细有未发现的漏洞,还是有人知道了这事……
是让流元知道了。
能抹除他的记忆当然更保险些,可多次尝试皆未成功,也未料想自己心里竟然暗暗起了一丝庆幸。
小恩人长大了。
成了位俊俏郎君。
虽和自己比还稍有逊色,但也超过了修界大部分人。
从挺身而出到见死不救,这其中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
花质的手移到自己腰间,曾被紧紧拥住的位置。
举止怎的如此轻浮,是逢人就这样吗?
那腕臂还挺强劲的。
清茶迟迟未入口,思路都让他占据了。
逢不逢人就这样无从知道,反正离浮玉居远了后,他把拎着的人往地上一扔。
“你就在这呆着吧!”
流元活动着筋骨要走,又停住,垂眸看向吴权怀,冷哼一声。
他是不关心别人生死,但也知道哪个人好,哪个坏,救这么个东西伤了花质的身,哪里值当。
莫名上气。
想到花质,他不禁抬起左手停在鼻前,仿若绣有玉兰的白袖还在指间。
离近时总感觉这位涴尘公子身上隐隐约约有香气。当够起了那衣袖,他不由自主地去嗅,果真闻到了。
那股淡香,让他莫名心安。
这只手抚过花质的衣袖,搂过花质的纤腰,应当也沾上了,尽管现已被风擦净,无法再嗅到什么,但想到香气曾在指尖萦绕,他还是能感到一份残留的安抚。
将鞋靴沾到的血迹擦净后,他躺上床。
侧过身子,将这份残留贴到鼻尖。
他贪恋极了。
乏说乏的,可心中异常轻松许多,很快合上了眸。
黑茫茫中渐渐有亮光散开,那个人朝自己走来。
自己窝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前,含着解饿的花瓣,听着溪流划过石块,被他轻轻抱着慢慢入睡。
夜里凉,没有遮天的,也没有铺地的,但身上是暖的,身下是软的。
指尖把玩着垂下的发梢,他打了个哈欠,眼看就要睡着,顿时一空!
那个人松开了他。
伸手要抱,可没有回应,着急得要哭,而那人消失了。
冷、好冷。
他只好抱住自己,好让发抖的身子暖和点。
脸被寒风拍打着,很疼,却依旧抬起,尽力看过每个地方。
眼不敢眨,盯着,直到温热漫住视野。
没有,没有……
这个人,也不要他了。
“别睡啦别睡啦!有事你听不听?”
回来了?
意识被唤声一点点拽回现实。
不是,是梦啊。
好多年了,有些事情还清楚记得。只是脸很模糊,有心找怕也找不到了。
寻不到便寻不到,没有那个人自己不也好好地长这么大?
是人家不要你了。
流元睁开眼,看向趴在床边的阿木皋,又看看自己暴露在外的身子。
原来这个家伙为了叫醒他把被子掀了,怪不得冷。
“你吭吭唧唧的梦见啥了?”
“没梦什么,冻的。”他扯过被子重新裹在身上,“说吧,什么事。”
阿木皋嘿嘿笑了一下,兴致勃勃地开始说起来:“吴权怀,就抛晖殿的那个,你猜怎么着?”他还特意稍顿,“被花质撵出暮云平了。”
早料到会如此的人很配合地问:“为什么?”
“吴权怀上次自己找茬却反被沈绾揍了一顿的事不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嘛。这不,人家觉得脸上挂不住,就记了恨,竟在沈绾的赞酿里下了术想趁机挽回点面子。花质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命人把他赶了出去。”
讲完,阿木皋又佩服道:“这位涴尘公子多少是有点本事,倒让他查出来了。”
流元想花质这不得好好谢谢自己?既让他又有机会立威严,又显得他厉害。
日头已上三竿,它未照到的东西藏在地下三尺,旁人不得知,而自有人看得明。
他们吃过午食,稍作休整就随众人赶到会场。
坐入观席,流元看了眼高亭,人不在。
他又往四周寻着,顺带瞧见那边的沈绾,小姑娘此时怕是气得厉害。虽然是有人做手脚,但规定在那,输了就是输了,再怎么不甘心也只好认栽。
目光最终落在度台之下,站这呢啊。
是担心再有什么意外,守得近能及时出手?
凭着有人盯着自己时的冥冥感应,花质抬起头。
这张脸很平静,没有刻意的笑,也没有昨夜的阴沉,就淡淡地望着,直到发现花质往这边看了,才有了波动。
唇角扬起,露出一排白牙,算是对花质打了招呼。
只见仰起的头迅速低下,甚至别过了身子,正视前方。
躲得倒是快,生怕被发现他会与人亲近似的。
今日比试很顺利地结束,人们纷纷下观席朝饭堂奔去,阿木皋也拽着流元跑,以免他们排在长队之后。
迎面,一人稳稳当当地站着,旁人都避其而去。
若是单有他俩,流元自然会停下脚步,但此处眼杂,想必这人也担心他会有举动,还是顺其意,安其心,绕开好了。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这人的手却主动碰了他。
纸条在袖下递过。
……
饭堂里碗筷的碰撞声和吐噜吐噜的进食声此起彼伏,嘈嘈杂杂。
阿木皋吃得正香,刚夹起菜送进嘴里就瞥见对面的人起身离开位子,他顿住动作瞧着流元的走向。
很快,流元转身回到座位。
“这些不够你吃的啊?怎么又要了一份?”阿木皋抬起下巴指了指刚端来的饭菜。
“不是说吴权怀在山门外不肯走吗?想必饿坏了,给他要的。”
“这种人,管他做什么。”阿木皋喝了口粥,无奈道,“你啊就这样。”
流元吃完最后一口饭,撂下筷子,“那我现在给他送去,你吃完回屋就行。”
想到吴权怀的为人,阿木皋连忙道:“再等会,我吃完同你一起去。万一他欺负你怎么办?”
欺负他?
“不会的,放心放心。”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阿木皋干脆不吃了,刚要随着起身就被重力按下。
“干嘛?”他试图去挣脱肩上的那只手,“让你跟我们吃饭你不吃,现在凑过来干嘛!”
何从兹收回手,低头对阿木皋道:“你老实呆着,别扰人家办事。”说完,他又抬头,似是在审视着面前之人。
被盯的人当即起了戒备,面带微笑,眼底隐隐压着敌意。
这何从兹是五大修门中山骨的弟子,平时和阿木皋不对付,见面就吵嘴,阿木皋也总说其这不好那不好。但流元自觉私下完全没打过交道,他顶多就是对自己的那把银枪饶有兴趣,平日见面也还算客气,此番突然话中有话是什么意思?
“我扰?!我扰什么了?”阿木皋可不乐意了,打破了这翻涌的暗潮。
“别吵。你要是离不开人,我陪着。”
安静了,何从兹转而一笑:“流兄弟,请吧。”
流元见状也松了神经,顺着话让阿木皋不必跟着,端着饭朝暮云平山门而去。
他倒还真不是好心。
虽然花质说抹除了吴权怀的记忆,但谁能保证花质没有诳他,再者万一这次又失灵了呢?对他不就没用吗?还是亲自证实了比较放心。
确实算是办事……
方才何从兹说的话,难不成知道了什么?那为何要对他挑明,不声张岂不是更好。难不成在给自己提个醒,想用这个把柄要挟他?
不,这个人绝非愚蠢之辈,怕是另有目的。可又帮忙拦住阿木皋让他可以脱身,不像是有恶意。
现下还摸不清此人是敌是友,不过往后还是小心为好。
已经到山门了,见吴权怀靠在石阶上打盹,流元喊了他一声。
吴权怀闻声回头,没好气地说:“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啊?”流元走到他身旁,递出长方托盘,“饿了吧。”
“给我带的?!”
“嗯。”
这人紧忙道谢接过饭菜恨不得再给流元磕两个响头。
流元很友善地笑道:“枉费我想着你饿不饿,你倒好,不把人往好处想,上来就以为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吴权怀边大口吃着边说:“这一天来看我笑话的可不少,就连跟你一起的那个古潭少主都来过。不过你放心,看在你的份上,我不会怪他。”
“你慢些吃,别噎到。饭堂里没粥了,要不然就给你盛碗来了。”
“没事没事,你给我带饭来就够好的了。”吴权怀放下手中的馒头,拍着流元的肩头,“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找兄弟我。”
瞧时机差不多了,流元说,听旁人讲他一夜未归屋,清早被发现在外面地上躺着,问是不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吴权怀如实告知,昨夜他去了暮云平的禁地落更山。
“就花涴尘新划的那个?”
“没错,我跟你说。”他靠近流元,悄悄道,“那个破山邪乎得很。我进是进去了,可进到里面发生的事一星半点也记不起。而且,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外面了,你说奇不奇怪,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来的。”
“听起来是挺邪乎的。”
邪乎个球,为什么在外面躺着他流元最清楚不过。
但他表面没有透露自己半分,反而一脸认真地叮嘱:“这么邪乎还是离那地方远点好。”
吴权怀没再接话,埋头吃了起来,直到盆干碗净,才开口:“饱了饱了。”
“饱了就行。我想你饭量应该不小,特意多拿了几个馒头,还担心不够吃。”
又闲聊片刻,流元才得以返回。
可真能说。
谁愿意知道他是怕被抛晖殿尊主责罚才不敢下山的。
不过瞧这样子是真忘了,自己也可以放宽心。
将东西送回,饭堂里已经没了人。
暮云平考虑到有人吃饭不及时,有固定的时辰收拾残桌,现在还没到点。
流元犯渴,盛了碗凉粥,靠在桌边一口喝下。
倏然想到什么,他放下空碗,从腰间翻出那张纸条。
这花质,整个下午都不肯往他这边多看半眼,怎么临散了却偷偷塞给他纸条,就跟——小相好背着人暗暗传情似的。
倒要看看写的何话。
展开纸,墨字映入眼帘。
此刻他才觉得字如其人非是诌言。
横竖如劲枝,点勾如秀叶,撇捺间又不失温润……当真随了写它的人。
哦?约他今夜子时于浮玉居见面?
纸条在手中化为蓝烟,消散在幽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