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窥
夜空幽幽,群星微明,孤月散出的冷光融入那身银白衣袍,映亮了上面绣饰的粉玉兰。微风不停挑逗人们的发丝和袖角,却没迎来片刻笑颜,一个个火把映照着的是一张张屏息凝气的脸。
花涴尘手持白毛拂尘,立于人群正前方向,明明生得很好看,眼眸也露有几分魅气,偏莫名透着冷峻,周遭的寒雾仿若都在退避。
一名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声音和四肢都颤抖着,欲抬头求饶,目光刚与其相触就下意识地躲闪开,急忙磕头,“涴尘公子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手。”淡淡话音从头顶传来,令跪着的人冷汗瞬生,身后押着他的同门似有不忍,仍是在哭喊求饶中用力按住拼命往回缩的手。
那拂尘瞬间换为长柄大刀。
扬刀而落,一声惨叫,中年男子左手离身,鲜血喷涌而出。在场的尽管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可仍是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莫脏了暮云平之地。”花涴尘手指微动,点点粉光流出,须臾间血便得止,他继续冷声道,“扔出去。”
“花质你他娘的是真狠啊。”中年男子疼得咬牙直骂,被拉起时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花涴尘没有理会,只吩咐左右:“还有各家修者在,你等收拾干净,别让旁门看了笑话。”说罢,将手中的刀重新化为拂尘,转身离去。
弯月藏入薄云,各屋皆熄了灯,当值的连连打哈寻了个避风的墙角打盹,整个暮云平只剩溪水潺潺向山脚流去。
方才发生的那一幕正好让流元这个旁门弟子尽数收入眼底。
他奉师命来参加此次的敕度会,刚住下一天,就撞见自四年前暮尊夫妇闭关后以行事严狠渐渐在修界散名的涴尘公子处理门中修士。人自家的丑事,他不便露面,当时就止步躲在了暗处。
听其言语间,像是那个修士手不干净,想去偷什么东西,让花涴尘发现了,就当众砍去一只手,赶出了暮云平。
好似真如传言般心狠手辣。
可其模样,流元白日里曾与他打过照面,刚刚也在暗处细细端详过,那叫一个玉面朱唇,双目勾人。人人皆言他心狠手辣,可这么横看竖看,倒是副怜悯众生之相,单论样貌说是心慈手软还差不多。
“花质,花涴尘……”流元不禁喃喃念起他的名字,“花哥哥……”最后这三个字一脱口,流元自己都冷不丁一惊,当即回过神。
怎么又想起那个人来了?
不过,这位涴尘公子隐约间还真有点像他的那位故人。尽管记忆里的脸已然模糊,但就是感觉很像。
很像幼时说不会丢下他,却转头弃他而去的——
“花哥哥。”
流元左右睡不着,直觉得在屋里呼吸不畅,刚打开门欲去外面透透气,忽见远处有个人影闪过,而就其身形看起来极似花质。
大半夜鬼鬼祟祟的。
他反正无事可干,索性跟着人影出了暮云平,一路走到山下,到了户人家。
叩门声响起。
“谁啊?”房子的主人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瞬间瞪大双眼,整个人回了精神,立刻跪下苦求,“你就饶了我吧!”
流元靠在窗边暗暗往屋里瞧着。
这个中年男子的左胳膊在脖间吊着,他妻儿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
不速之客没有言语,手心粉光冒起,猛地抓住吊着的那支胳膊,紧随着便是随着一声惨叫。
流元眯起眼,嘴角微微扯动。
这位涴尘公子难不成在杀人灭口?
“我的手……长、长出来了?!”
屋内传来喜悦声。
当真是出乎意料。
神啊妖啊的能做出此事倒也不足为奇,可修者终究是凡身,能练到让人四肢再生地步的少之又少。
流元不禁感慨其修为之高。
原来还想不通这花质狠名传遍整个修界,却从来没听说有哪个仇家前来找他寻仇,如今好像有所明白了。
合着是先给个巴掌再给个蜜枣?
那也不对,他就不怕自己这番行事被透露出去?
一时也寻思不出个所以然,可总觉得应当另有玄机。
真想搞清楚——包括他本人。
中年男子不停磕头道谢。
“起来吧。”花质眉头一拧,一丝痛苦从脸上划过,暗幸未被察觉,“在暮云平做事,明知故犯本就不对,先前断了你手,那痛楚便当作惩戒。现在我将你手复原,也无需言谢,明日你们便换个住处罢。”
“还有,莫要让他人知道我今夜所为。否则,后果你们知道。”
说不让说就不说了?哪有不透风的墙。
流元正想着,屋里的花质从袖中拿出一袋钱放到旁边桌子上就转身离去了,那户人家在身后连忙应是。
走了些时候,想是坚持不住了,脚步不得不停下来。花质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着身旁的大树,身子倚靠在上面歇息,缓着气。
这条路是回暮云平的一条小径,他不知走了多少回,方圆也就几棵树而已,还是晚上,没人会发现的。
实在不行就在此睡一宿,明日早早回去便成。
“没想到外面传得那么狠的花涴尘,竟还是一个心软的人呢。”
“谁!”花质戒备地转过身子。
疏忽了,竟然没察觉到有人尾随自己。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身着淡蓝修服,束发垂到腰间,面带笑容,乐呵呵地朝他挥着手。
“是你?”花质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与白日见到时有所不同,可猛地又说不上来是哪处不对劲。
未及花质多想,流元轻轻一挑眉,含笑道:“你没少干这人前砍手断脚,人后又去弥补的事吧?”
真是对这个花质越来越感兴趣了。他知道有伪善的,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伪恶的。
倏然,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是把长柄大刀,整体为金色,刀背上挂着两个玉兰花的吊坠。
花质不曾言语,只是凌厉眼神之上的眉间闪过微蹙。
流元好像并不害怕,还用手指点了下吊坠,道:“这玉兰吊坠可真好看。”
吊坠晃动着,它们与花质衣袍上的粉色玉兰一样,都是由花的底部往上颜色渐渐变淡。
有心用好看的挂件去装饰敕器的人……流元嘴角微微勾起。
“你知道太多了。”花质语气显而带着威胁。
“我说了,这玉兰吊坠真好看。”流元浅笑一声,眉眼似乎是在挑衅,“你下得去手吗?”
本想唬住流元,让他求饶,再令他管住嘴,以免到处乱说。没想到他并不识吓,反而僵住了自己。
花质面带愠色,收回敕器。
“装狠也是难为你了。”流元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不就是怕我将你这事抖出去吗?”
心思被看穿了。
流元越发得寸进尺,竟然伸出手指勾起花质的下巴,“实话和你说,我自小就好男色,你长得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只要你愿意献身,我就替你保密,如何?”
花质目露凶光,隐忍着身上的不适,恶狠狠地盯着调戏他的登徒子。
本该让人瞧了是发怵的。
可事与愿违。
他如今这副憔悴模样在流元眼里反倒显得惹人怜爱。
“你就别和我装凶了啊。”
花质无可奈何,别过头,转身继续走着。
流元见他踉踉跄跄的样子,连忙跟了上去,“哎呀,逗你玩儿的!”他伸手要去扶,花质很快往旁边稍微一挪,不让他碰。
“别硬撑了。”流元直接将人揽住。
真是惊喜,他没想到在那衣袍遮掩下的腰身竟是如此之细,真的很想使劲捏一把,最终还是忍住了。
花质没有再去挣脱,安稳地让他扶着。
二人走了片刻,流元露出关切的样子,问道:“此术反噬得这么厉害,又是何苦呢。”
他之前确有听说过四肢再生之术,却没想到如此自伤。
花质没有说话。
“我知道有的妖也会这个,他们施法也像你一样自损吗?”
“不知道。”
花质终于开口了,流元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那你都会此术了,修为是不是很高了?”
“没有,只是偶然习得。”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不能。”
“为什么?”
又不说话了。
流元撇了撇嘴,只好换个话题。
“那你为什么要装狠扮凶啊?你明明不是——”
“别问了。”花质打断流元的话,真怕他这么一直问下去自己就什么都说了。
“为什么?”
突然,花质的脚步滞住,喉咙微微滚动。
“你要知道。”他垂下眼眸,黯然神伤,“当别人太过了解你时,你就危险了。”
无须向他人言喜,亦无须诉忧,旁人对你无须过多了解。
花质一直秉持此念,对于他来说,别人越了解他,他就离危险越近一步。
许是此时身子虚弱的缘故,才没忍住向眼前之人诉了心声。
流元表现得很不以为然:“是嘛?”
……
终于到了暮云平,本来花质是打算自己回浮玉居的,可流元执意要送,他那力道花质也不想再去抵抗什么,只好由着他。
打开房门,一阵淡淡的幽香就扑面而来。花质稍稍抬手,整个屋子就亮堂起来,一切都能看清了。
这屋里的陈设还真是精致有心。
不愧是叫“浮玉居”,用具皆是玉石所制,都没看到有木头的,而且上面多刻画着玉兰花。
流元将其送到床边,一看,连床帘上绣的都有这花。
他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那张白玉桌案上,吸引他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桌案上青瓶中的几枝玉兰,或盛开或含苞,好看至极。
可现已到了夏末,玉兰的花期早就过了,这是从哪里折来的?
不过依花质的本事施个术让花存活也不难,于是没再多想。
“你这么喜欢玉兰啊?”
“嗯,好看。”
流元看向花质,眯眼一笑:“确实好看。”
花质开口道:“多谢。”
“嗯?”
不知这人是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花质又清楚地说了一遍,“谢谢你送我回来。”
“小事儿。”流元趁机搂住花质的肩膀,“你只要记住我叫流元就行了。”
花质并没有在意这冒犯的举动,只是他想到方才流元挑逗自己的事,不自觉地调侃一句:“流氓还差不多。”
冒然这么一打趣,倒是逗乐了流元。
“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嘛,平日里总端着做什么?”
花质听此言,一时间反应过来,瞬间收回了笑容。
流元见状,收回手,道:“安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嗯。”花质毫不怀疑地点了一下头。
本就怀疑他只是在人前表现得狠,今晚这一遭让流元完全肯定了。而且花质非但不狠,竟还有点心软,甚至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真是多多少少的有几分可爱。
至于他为什么要如此,就令人更加好奇了。
“哦对。流字正如你所说是流氓的流,元是——”
“我知道。”
“啊?”
“此番参会名单上见过。”
“……”
夜已深,流元也泛起困意,便向花质告了辞。
走出屋子,他又向四周看了一圈。
倒是个好住处。
外面有亭台楼阁的遮掩,却不会挡住白日的太阳光,恰巧也不会太热。还有泉水流过,这里的空气要比别处湿润许多,而且,掺杂着淡淡的花香。
不知道是暮尊安排的,还是花质自己选的,要是他自己选的话,未免也太会挑地方了。
“流元……”花质起身走到白玉桌案前,取出青瓶里的玉兰花枝,喃喃自道,“当真是他。”
几枝玉兰在其手中化成一缕灰白丝发,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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