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鸢尾
大雨如瀑,雨滴落在盆中犹如乐曲,但少了那闷声雷鸣,顾唯睁眼时,恍若还在翻倒的车上,耳边还是那烦人的雨。
她用了两分钟重启自己,在床铺的淡淡潮湿中坐起身,以一种平静到有点默然的目光环视整个房间:
木质的书桌,书包放在地上,窗户缝隙渗出点水,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不规则的形状,盛放雨水的盆子放在桌前,听起来似乎还有一段时间才满。
在各种声音中她分辨出轻而缓的呼吸声,她早该面对这个了,顾唯站在床头,凝视着站在床头的人。
哪怕房间里色泽暗淡,她也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脸。
顾唯又用了两分钟来重启自己。然后她耷拉着眼皮去看闹钟:201X年4月X日四点三十二。
倒是没有什么狂喜或遗憾,顾唯没什么表情的拧开小台灯,耳朵里仿佛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咳嗽,这个时候她还有一年多好活——倒不是顾唯不想说点好话,实在是她就是个冷血的怪物,在被养父找到后她心中还怨恨了这女人一阵子。
“唯儿?”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嗽声,顾唯慢却并不犹豫的转过去,对缠绵病榻的女人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个面无表情在考虑她妈生死的是别的什么人。
她和妈妈说了几句,才去到外面,把衣服从叮铃作响的立式衣架上收下来时,顾唯闻到了无法忽视的潮意。
这昏暗的房间,压抑不住的呻吟,同似乎永远也干不了的衣服和揉不开的纸张,凑成了顾唯晦涩的青春。
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大,本就没太干的衣服很快又湿了,连刘海都有点湿淋淋的,直到进教室,顾唯的心情都不怎么样。
她连着十年都没这么狼狈了,本来还指着能在学校里休息,但进门却先听到了略有刺耳的笑声,目标算得上明显。
顾唯眨了一下眼,久远的记忆刺上心头:
病重的母亲,窘迫的家境,中下的成绩和孱弱的性格,造就一个群起而攻之的倒霉蛋,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这些事情在她长大后少了很多,所以在看到在零食袋子簇拥着,被马克笔划过的,皱巴巴笔记本时,顾唯的第一想法居然是这也太没意思了,实在不如暗里下套看人热闹刺激。
但也够麻烦的,顾唯冷淡地将所有零食袋子都扫落在地,又脱了外套用袖子把椅子擦干。
这反应令几个暗中观察的人大感无趣,然而还没等他们有下一个举动——比如嘲笑一下顾唯对班长那似有若无的好感,就听顾唯开口,“如果是我,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我会随便雇几个人把用过的套/子放桌子里,或者是艳照。”搞得这么不上不下的,到时候还要哭着说自己没有这么大恶意,多倒胃口。
顾唯没有控制音量,本还没上课,有点闹哄哄的教室以这儿为半径,慢慢安静下来,几个女生有点愕然地看着她,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
“或者被用过的针头?反正我家里有很多。”
她半点没有维系假面的意思,在被扒拉出来的记忆里,总有这样的小打小闹,她“绯闻男友”从教室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因为她没有父亲,因为她软弱可欺。后来顾唯才知道,是源于那些人心怀恶意。
而顾唯也因为自己心怀恶种,成功长成了疯子,也只有疯子最不好招惹,“我家毕竟没钱也没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就看你们谁想第一个上艳/照/门?”
顾唯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刚刚还窃笑着的人,最后一耸肩,“别这么严肃嘛,只是开个玩笑。”
这个时候,小顾唯还是那个一巴掌打不出个屁,会把“不能抹黑你爸爸的形象”当箴言,被迫承担被偷的班费,被造/黄/谣却只能徒劳的辩解,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成绩还每天去图书馆看书做作业的孩子。
“顾唯”早变成了扭曲阴暗又不知悔改的大人,而坏大人总有办法玩弄小孩子的。
她笑容未收,忽而又慢吞吞道,“说起来,我好像没有把今早的针头收好,不知道掉到谁的桌子……或者椅子上去了呢。”
这自然是谎言,顾唯早就忘记了自己以前是怎么照顾妈妈的,但那些让她在天台徘徊的“玩笑话”却是深入肺腑。
顾唯手指上转动着个硬币,在骚乱起来之前满意的听到预备铃声响起。
在一圈恶毒的目光里,顾唯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等待。
这操蛋的学校生涯她本来也不想参与,但有另一种欲/望压过了这些不悦。
有个人从外面走进教室,身形清瘦面容娇好,黑发柔顺的披散在锁骨,就连松垮的校服也没有减损她的气质她像是升起的明星,又像是精致的人偶。一进教室里,教室里的气氛都为她改变了。
不谈前面的好学生,顾唯能感觉后面这一圈发出了怨毒的气息,但他们也只能看着,因为楼茵是真·大小姐,她的家人也不避讳这一点,楼茵每天上下学都是专车接送,哪怕大家都穿着校服也不能掩饰她身上贵气。
说她从小就开始学管风琴跳舞绘画,家在郊区有别墅……虽然大部分是脑补,但她爹楼西辞确实是在省里有名的大佬,在网上还能搜到和市长合照的那种。再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确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存在。
和顾唯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但偏偏也是顾唯,她以前就觉得这人很装,一个人怎么可能完美的像个人偶呢?
小小的顾唯在得出这个结论后,便用包含贬损和渴望的眼光看待楼茵,她迫不及待想看到楼茵出丑,又在楼茵真的流露丑态时出离愤怒。楼茵合该是橱窗里的玫瑰,而非零落的残花。
而现在那毫无污染的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顾唯心中全是鼓噪的欲望:反正她会被折下,不去就让自己去做那个摘花人,那么她日日夜夜的期望也不会话化为泡影——
她的思绪一停,楼茵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两人隔着层层人头,一如既往的遥远。
顾唯并不急着听讲,整节课她都在思索如何做那个折花人,兴致勃勃得一点也不像个前黑/社/会。
什么时候回到黑/社/会暂且不提,重回十五岁的小顾唯在下课时便被一路护送进了女厕所,也算是给满脑都是前世的她一个小教训,现在的她仍是那个还手都过于无力的小女孩。
她被打了半天后,听着那只让她想笑的威胁,哑着声音道,“嗯,你再打两下,争取让学校上个社会新闻?”
这时候还逞口舌之快,回报自然也是酸爽的,顾唯倒没想到这几个混混还有点嚣张,在离教室这么近的厕所里也敢扒她衣服。
顾唯挣扎着,在心中快速估计她和对方哪个会被先开除,余光却看到一个人影。
她的眼角因为刚刚那几下涌出了点生理泪水,一时间都摸不清这人的来意:看到这明显的霸凌现场,大小姐也不害怕的吗?
还是会觉得恶心?
当然,更可能大小姐只是来件解决生理问题,她们这种人应该直接推开才是。但被反剪双手,以顾唯现在的三脚猫体力还挣脱不开,属实有点麻烦——
“同学,请让一下。”楼茵却径直走过来,她总有一种能让周围人发不出声的气场,哪怕被威胁:“你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不赶紧滚我们连你一块揍!”也改变过神情。
楼茵制止了那两个别班同学的动作,她朝顾唯说:“老师让我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见同学脚步不稳跌落在地还伸手去扶,但却被顾唯给躲开了。
看着楼茵这幅样子,那几个女生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只在楼茵身后瞪她几眼便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楼茵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闪躲,仍然朝她伸手:“还站的起来吗?”
厕所里全是味道,刚刚那些女生为了示威还将她推进了污水里,顾唯看着她的眼睛:楼茵的眼睛很漂亮,但瞳孔却如同两颗没有反光的烟灰色宝石。
但顾唯没有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上还全是污秽,怎么好同楼茵伸。
如果可以,她其实也不想让楼茵看到这么倒胃口的画面,再把那几个人搞掉以后,大约不会这么麻烦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走廊,顾唯在她身后,目光所在楼茵的背影上: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发丝在校服上微微的晃,如同黑色的细浪。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迷一样的和谐,顾唯的身上有点凌乱,出来时她在洗手台洗了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衣服,但身上的脏污是无可避免的。
往来的人群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但更多是楼茵,她仿佛是个发光体,总令人移不开眼。
楼茵把顾唯带到老师办公室,想来刚才的事情已经被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班主任是个精瘦的男人,在她的身上扫过一遍后,先是对着楼茵点头,让她顺便把物理作业搬走。
楼茵实在是个省心的学生,只是身上缺少点儿年轻人的朝气,但总归也是很听话的。
在她抱着练习册离开后老师才开口道:“我听到了一些有关于你的事情。”
顾唯小时候不太敢直视老师,那是一种陷在泥潭里的人面对政治秩序中体面人的难堪与自卑,连看到都觉得刺眼,但现在她已经可以直视日光了。
她回答,“那不过是玩笑罢了。”
说着话时她看着老师的神情,听到说老师神色严厉地说“有些事是不能当成玩笑的”。
顾唯眨眨眼,对老师露出一个笑容,她能感觉到办公室里似乎有老师在看,于是把校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臂上新鲜的大面积青紫。
“如果这也是玩笑的话,我说几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么大方反而让班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感受着老师们看过来的目光,不耐烦道,“如果不是你这么说,他们也不会这样做。”
顾唯的心如同一滩死水,她漫不经心道这么说的话,“其实我爸爸是杀人犯呢,陈老师。”
陈莫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刚才看到伤口的那点麻烦的感觉都化成了不悦,“瞎说什么?”
顾唯故作惊,“这倒是没有传到您的耳朵里呢。”
语毕她要收起那些表演,“我爸要是知道我是婊/子,我/妈是荡妇,那他是杀人犯还是因公殉职的警察,这很重要吗?”
上辈子她在回忆这个时简直简直啼笑皆非,她想如果自己没爬起来,那些被她爹亲手抓进监狱的人可要笑死了——虽然最后去混黑也好不到哪里去。
校园霸凌在老师心里是件麻烦的差事,有的学生这么做,但父母未必知道,还有的就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是被人苦苦哀求还是被闹事都很不好办,有个名头便是无尽的麻烦。
而面前的顾唯父亡母病,连学杂费都会拖欠,最能维持风平浪静的法子,就是让她忍耐。
顾唯看他的表情,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因此她体贴道,“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吧,这一切只是……玩笑。”
不知为何,陈莫突然有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那麻烦老师一直把这事当成笑话吧。”虽然你很快就要笑不出来了。
在得到老师顾左右而言他的应答后,顾唯转过头打算离开。
反正这种时候也不差这么点“礼貌”了。
老师却突然在她身后道,“你要记住,你爸爸是个警察。”
顾唯简直想笑,警察有什么用呢?他是能在女儿一次次被霸凌的时候显灵还是能把那些混混送进少管所?这话不过是为了敲打她不要真的做出反抗。
活人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保存什么死人的名声啊,某些人的脑子怎么长的。
她心下了然,转头敷衍老师,“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老师。”
顾唯的目光扫过这一办公室的老师,又轻巧收回,那一后背的污浊痕迹就这么暴露在众老师眼中,如同稚童顽劣的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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