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旭日缓缓升起，却是好一个艳阳天。
唐念仔细捯饬了一番自己，难得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定自己衣冠齐整，这才出了门。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照常热热闹闹地生活着，鸿运大饭店发生的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顶多成为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由于陈督军苏醒过来后吩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严密封锁消息，所以连谈资都当不上，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念走到隔壁街的一个早点铺中坐下，老板娘一看见她，立刻就咧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来，热情招呼道：
“来啦！还是老三样？”
“是，劳烦了。”
“客气啥，等着啊！”
老板娘一心二用，他要的早餐很快便出了锅。
“一碗甜豆浆，三个小笼包，一根油条，齐活儿！”
“多谢。”
唐念轻轻一笑，开始动手取筷子。
老板娘却不由得双眸一亮，忍不住往唐念身上多瞧了两眼，打趣儿道：
“哟，今儿个怎么穿戴得这么好看呐？要见心上人呐？”
唐念又是一笑，半真半假地点头道：
“是啊。”
这一下倒给老板娘整不会了。
搞不清楚唐念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开玩笑，老板娘只好略显尴尬地讪笑两声，赶忙走开去招呼其他客人。唐念也不在意什么，开始慢腾腾地享用起自己的早餐来。
突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颇有些浮夸地高声喊道：
“老板！来一屉包子！”
听见这个声音，唐念嘴角一扬，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柔声道：
“公子，又见面了。”
那公子身形微微一僵，这才像刚刚发现这边坐了个人的样子慢慢转过头来。
“啊……是你？好巧啊，哈哈哈。”
“巧么？”
唐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拆穿什么，抬手一指面前的位子，主动邀请道：
“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妨坐下聊聊。”
宋子欧和唐念当然不是什么“巧遇”，他压根儿就是起了个大早在当铺旁边蹲点大半个小时，然后又一路跟着唐念走到这里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唐念什么都没发现，可现在看来，唐念早就发现了，只是不说。
这就很尴尬。
“那个……原来你是位姑娘啊，昨天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男装，我都没看出来，呵呵呵。”
宋子欧到底是没有转身逃跑，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开始努力没话找话。
“我并非有意欺瞒公子，只是乱世之中，有时以男装示人会方便许多。”
“明白明白。你这样打扮很漂亮。”
“多谢公子。”
宋子欧没话了。
好在唐念十分善解人意，见宋子欧坐在那儿一副脚趾抠地的僵硬模样，当即主动开口道：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哦，我叫宋子欧，子孙满堂的子，欧阳修的欧。”
“不知你那位叫熊一山的朋友找到了么？”
一提起这个，宋子欧的脸色不由得一黯，平添了几分努力压抑也压抑不住的愁容。
唐念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敛，立刻安慰道：
“宋公子，你不必太过忧心，昨夜你离开之后，饭店之中并没有传出更多的枪声，想来你的朋友应当是安然脱身了，或许只是因为一些别的缘故，暂时还无法返回你们的居所罢了。”
宋子欧勉强扯了扯嘴角，说了句谢谢，想想又道：
“唐小姐，昨天晚上我那几个兄弟不太礼貌，我替他们先跟你道个歉，还请你原谅他们的无礼冒犯。”
唐念轻轻摇头，她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一大隐患消除，彼此间的关系也算初步拉近，宋子欧微微松一口气，正准备就着刚出炉的包子同唐念再进一步友好交流一下，外头却陡然传来卖报童嘹亮的吆喝声——
“卖报卖报！新安公司董事长刘宁昨夜遭枪杀横尸鸿运大饭店！刺客拒捕服毒身亡！卖报卖报！”
宋子欧瞬间神色剧变，立刻跑出去买了份报纸，急急忙忙地翻开一看，脸上的血色很快便褪得一干二净。
报纸上除去文字，还附上了凶手的照片。虽然不知因为何故，凶手的脸部被一层白布所遮盖，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和那只搭在身上入镜的手，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宋子欧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确实就是熊一山。
一夜分别，再见已是阴阳永隔。
怎会如此？
“这家报纸风格很鲜明，他们拍摄凶手尸体的时候通常都不会遮住脸的，熊公子的这张照片却如此作为，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唐念很清楚此时此刻无论说多少句“节哀顺变”都是苍白无力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可能转移宋子欧的注意力，让他从悲恸中尽量摆脱出来，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也好。
“我得去给老熊收尸。”
宋子欧突然站起身来，发誓一般地说了这一句，然而念头虽然坚定，内心却是一片茫然，脚下半步未动——他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通常来讲，这种刺客的尸体会在巡捕房结案之后被直接烧掉，并不会发布领尸告示，就算发布了也不会有人去认领。毕竟去认领这种尸体就等同于敲锣打鼓告诉巡捕房，他或者她和刺客是一伙的，除非脑袋被门夹了，不然一般人干不出来这种技术活儿。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熊一山的尸体这会儿应该就在巡捕房里，而且估计很快就会送进火葬场了。领回自家兄弟的尸身一事迫在眉睫，可是到底该怎么领？
潜入巡捕房把老熊带走？
一夜过去，自己腿上的伤虽然奇迹般地好了大半儿，正常走路甚至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但唯有宋子欧自己最清楚自己眼下的状况。
至于回去告诉大哥让他们动手，宋子欧对此却不抱太大希望。大哥有情有义，但他素来是个足够理智的人。若是老熊还活着，大哥一定会拼尽全力设法将他捞出来；但如今老熊已经死了，为了一个尸体冒那么大风险潜入巡捕房，这在大哥眼中，只会是“不值当”。
“宋公子，你是不是想去把熊公子的尸体带出来？”
唐念一眼看穿了宋子欧的心思，抬手虚虚摁在他似是有些垮塌的肩膀上，平和而坚定地开口道：
“我能帮你。”
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的人自然远远不止宋子欧，徐家傲也是其中之一。
报纸他也看见了，只不过凶手伏诛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重点，比起这个，当然还是刘宁更重要。
陈世杰这会儿虽然心情很不好，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但仍旧亲自出面把徐家傲迎进督军府，二人在客厅里好一阵儿寒暄，不知道的看着绝对会误以为这俩老狐狸是什么交情甚笃的多年老友。
终于寒暄结束，徐家傲喝了口茶，又摆出一副真心关切的模样问道：
“听闻令郎昨夜的生日宴上出了一些变故，不知现下令郎情况如何了？”
陈世杰一早就猜出来徐家傲这家伙跑来这里肯定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当下却也不露声色，只是叹息一声，半真半假地悲愤道：
“犬子无恙，凶手也就地伏法了，只是刘宁小姐不幸身殒，实在令人遗憾。”
“刘宁小姐年少有为，宏图未展却死于他手，行刺之人实在是丧心病狂！死有余辜！”
徐家傲义愤填膺地吼了两声，恰到好处地陪着在脸上流露出三分悲愤之色来，真心为商业同行殒命而痛惜的商会会长形象跃然纸上。
陈世杰瞟了他一眼，一时间倒又有些摸不清徐家傲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总不能只是来表演他这个商会会长有多尽职尽责的吧？
“实不相瞒，刘宁小姐生前同徐某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徐某与刘宁小姐每回见面都相谈甚欢，在生意场上也称得上志同道合，如今刘宁小姐香消玉殒，徐某着实内心彷徨啊。”
这弦外之音已经说得很明显了，陈世杰也是个人精，一下就听出了内中玄机。
他屏退左右，沉声道：
“徐会长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若是陈某能帮得上忙的，自当尽绵薄之力。”
话已至此，徐家傲再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当下把心一横，果断敞开天窗说亮话。
刘宁在做烟土和军火生意的事情，陈世杰身为上海督军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刘宁素来打点得很到位，陈世杰便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确实没想到，原来刘宁这么有本事，连徐家傲这样的大客户都勾搭上了。
想要把刘宁那批烟土和军火藏匿的地点找出来，靠他一个商会会长自是力有不逮，放眼如今的整个上海滩，陈世杰无疑是最有能力办成这件事情的人。
不管徐家傲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眼下都唯有求助于陈世杰，虽然这样一来，他必定得让出一部分利益给陈世杰，但再怎么样也总比一大笔定金直接打水漂要好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