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公主府的晚膳时间快到了,但是今夜府上没有用晚膳的人。
容之坐在自己小院的门槛上,一双小手捧着自己的脸。她感觉自己开始变胖了:从前没怎么吃饱过,自打到了公主身边,一应吃穿用度都像是从天上来的。不但上佳,还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么日日吃好喝好,她胖也是正常。
容之揉了揉自己的脸,有点满意,但也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不要叹气。”
容之一抬头便对着来人笑了:“清乐姐姐。”
清乐今日穿着晦暗的苍色,衣袖裤脚都是窄的,乍一看衣服样式有些不伦不类,但却很好活动。这是京中侍女目前流行的衣饰,公主很早前也给容之做过一身,她穿过,觉得很方便。
但公主这时候却说,她不喜欢见自己的侍女这样穿。
于是容之只穿过一次的衣服就这么束之高阁了。
清乐一侧身,和容之一起在门槛上并排坐下:“公主没有带你一起去吗?”
容之摇摇头:“公主说,带了我,驸马不大好施展。”
清乐学了容之的样子,捧着自己的脸说:“你刚才叹气,是在担心公主吗?”
“是的,我担心公主有事。”
“公主不会有事的哦。”清乐了然一笑,“小容之,你好像还不知道你侍奉的是什么样的人。”
善信大师在接近城郊的地方有座小宅子,是早年间京中一位富商捐的,说是感念善信大师的帮助。
穆归晚和孟宗如今正在这座小宅子中。
“嘉公主驸马的意思,老朽明白了。”善信大师坐在上首,右下首并肩坐着孟宗和穆归晚。
善信大师顿一顿,眼神悠悠的从孟宗身上掠过落到穆归晚身上:“但是老朽当时已经说得分明,无论白日您看见了什么,那都只是南柯一梦。何必为这梦自扰?”
孟宗说:“可您这梦扰家妻清誉。”
善信大师将目光收回,“好吧。当时口中所出乃明珍公主的祸言。若驸马定要一句歉,不若问问她本人的意愿吧。”
说罢,善信大师眼皮一垂,口中开始念叨什么。
穆归晚拽住孟宗的衣袖,眼中含泪,浑身颤抖:“怕,孟宗,我害怕。求求你,让她不要这样。”
孟宗立刻站起身到善信大师面前,一拱手厉声:“请您停下来!”
但是善信大师没有理睬他,也不可能理睬他,她口中动作越来越快,眼皮也开始不自觉的发颤,像是将要入魔。
孟宗见状,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就是这么一拍,善信大师睁开眼睛,与刚才淡然从容的老妪目光不同,这是一双带着怨恨愤怒的眼睛,像极了穆江晚,只是她口中声音却和上午穆归晚听到时不同,还是善信大师原本的声音:“在你让我停下来之前,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妻子,问问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穆归晚一听到这个声音,瞳仁一缩,在孟宗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冷笑。
孟宗从小受到的礼教只能让他‘敬天地’,但不足以‘信鬼神’。此时眼前出现的这一幕让他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说眼前这人是善信大师吧,可是她通身的气质分明不同;他说眼前这人不是善信大师吧,那她又是谁呢?
孟宗只在少年时见过一次童年时期的穆江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此人。
他回头去看穆归晚,眼神里带了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求助的迷茫。
穆归晚坐在他身后侧,脊背挺直,双手交叠于膝,通红的眼睛在回望孟宗时滚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她像是一个不小心坠落凡间的仙女,圣洁又脆弱,在慌乱中无助的把孟宗当作唯一的救命符。
孟宗在这一瞬被她击溃。
孟宗回过头,面对善信大师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无措,他沉声呵斥道:“她一个小女儿,她能做什么?!”
“她以鸩毒杀我!”善信大师恨恨道。
“她没有!你不是明珍公主!”孟宗脸色也跟着声音一道沉下来,“杀死明珍公主的是砒霜,可不是你口中的鸩毒!”
善信大师脸上的怨恨像是被箭矢击碎露出裂痕:“你……”
“孟宗,你在做什么?!”
穆归晚尖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夹杂着慌乱和紧张。
孟宗来不及思考他做什么,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不明白为什么穆归晚会有这样的恐惧。
“孟宗,你在杀人吗?!”
杀人——他要杀了善信大师,吗?
容之仍旧坐在自己小院的门槛上。夜沉了,风也变得凉,吹起她的裙摆和碎发。不过容之没有动。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沉沉的,里面都是刚才自己和清乐的对话。
清乐说:“公主的生母端皇贵妃娘娘出身武将世家,做人最是干脆爽利。她在教导公主时,也最是干脆。”
容之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淡淡的情绪,因此问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清乐目视前方,“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那年公主五岁,在御花园偶遇宝皇贵妃。她和宝皇贵妃在王府时便投缘,那日宝皇贵妃娘娘赠了她一枚玉佩。她没有拒绝,欢喜地收下了。”
清乐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端皇贵妃知道后勃然大怒,认为年仅五岁的穆归晚没有防备之心,轻而易举地收下他人物品。
“若你因此将我害死,我化作厉鬼定会教你生不如死。”
这是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说的话。
当时吓得小脸苍白的穆归晚被端皇贵妃罚进承乾宫北面的小屋。
小屋里除了四面墙和紧闭的大门之外什么也没有。
穆归晚在那里被关了整整三日。
三日之后她从小屋走出来,是清乐接的她。
“……公主脸上全无血色,嘴唇都泛白。”清乐想起那段时光就开始恐惧,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容之都能听到她在说这段话时上下牙齿磕碰的声音,“我本以为她会哭。公主以前被娘娘责罚时都会哭。但这一次她没有。她只是对着我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说小屋里有些冷,让我准备点姜汤。”
如果不是从穆归晚惨白的面孔和打晃的身形,只听她的声音,清乐根本没有办法和她被关了三天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在那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公主哭。”
清乐抬起头,月亮悄悄的从夜幕后面准备探出脑袋,跟容之一起听穆归晚的过往。
容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清乐却明白,她张口打断了容之的话:“真心的哭。”
孟宗看着倒在地上的善信大师,他猛地转过身抱住穆归晚。他把穆归晚死死的勒在怀里,勒得穆归晚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穆归晚任由他谋害一般的抱着自己。她知道第一次杀人之后心里的恐慌。
“……怎么办?令贞,我,我没有想过要真的杀了她。”
穆归晚抬起小臂,把胳膊和手掌都按到孟宗的腰上,学着他的样子也把他抱得紧紧的。“没关系,孟宗。你不是故意的。我来想办法,我会想办法救你。”
穆归晚沉着的回应让孟宗在这一刻确实得到了安慰。至少他不再那么发抖了。
穆归晚察觉到这一点,对孟宗说:“幸好善信大师低调,这宅子小,除了一个定时来打扫的侍从外并无旁人。我们是傍晚来的,来时即没有用公主府的仪仗,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被人看见。我们能混过去。”
“可是陛下派的人马上要到了,我们的时间很紧……”
穆归晚借着孟宗犹豫时松懈的力气往后退了一步,终于能够自如地呼吸。
她先大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才冷静的说:“所以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你赶紧坐上马车回公主府,从公主府的偏门进去,假装今夜我们没有离开过。”
“这……能行吗?”孟宗有一丝犹豫。
穆归晚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和无助,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称得上‘无情’的冷静:“不管能不能行,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别无选择了。”
孟宗安静了一下,但很快他收起了犹豫,对着穆归晚点了点头,大步离开她身边的时候非常干脆。
穆归晚没有动,一直到听不见孟宗的脚步声,她才抬起头对虚空中淡淡的说:“动手吧。”
一道风自穆归晚的头顶刮过,下一刻一个穿着海青大袍的女人出现在穆归晚面前,“公主。”
穆归晚看一看她眼前这个长得和善信大师几乎如出一辙的女人,微微颔首:“按计划进行,我答应你的不会少。”
“多谢公主。”
得到了感谢的穆归晚没有再给眼前这个人一点目光,转身走入夜里。
月亮这时候已经升上来了,在夜空中高高挂着。穆归晚抬头看一看它,突然决定以后有了女儿,要叫她“月牙儿”。
——没有来得及看见父母作恶,高悬于空,皎洁纯白的,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