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才到,已迎来一场喜事。
穆延洵在众人祝贺中,立了万氏为侧妃。
宴席上无论真心假意,宾客总是捧着笑脸。穆归晚也是。
她端着一脸合情合景的笑意,和今日的新郎官一起躲开人群,在后花园处见面。
“他事先就知道你要立万氏一事。”穆归晚笑吟吟地低声说。
穆延洵拱一拱手,“多谢长姐。这样范围就小得多了。”
穆归晚对他处理府内人员没什么兴趣,很快就换了话题:“我派人问过了刑部那边,翟翠确实是自尽的。”
“本来以流言和翟翠当场的翻供,让太子倒台几乎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穆延洵显见有些烦躁,皱起浓眉,“可是现在翟翠死了。”
“死了,太子的流言就没有办法洗清。”穆归晚漫不经心地看一看他,又去看周围的景儿。
她们两个在假山后面,透过假山的洞眼儿,穆归晚看见一撮颤动的黑色。她笑了笑,接着说:“不过也正因她死了,太子的流言也就无法坐实。”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正是因为它没有确凿的证据。它只是捕风捉影的影。
穆归晚看见穆延洵的目光越过自己往身后看。她没回头,但听见略带紧张的急促脚步声。之后,容之唤她的声音便传来了:“公主,定王殿下,前头在寻二位呢。”
穆归晚点点头,对穆延洵说:“你先过去吧。”
穆延洵不疑有他,大步离开。
穆归晚待穆延洵的身影消失后,低头捏了捏容之的小脸儿:“今日我们不是主角,晚些过去也没什么。”
容之由她捏,话音带笑:“是。”
穆归晚慢悠悠地绕着假山,转弯的时候脚步忽然加快,一个穿青衣下人服的宫女躲闪不及,只能在原地僵住。
穆归晚走上前一步,见那青衣宫女身材羸弱矮小,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她心里冷冷骂了一句,觉得这青衣宫女背后的主子也太瞧不起她了。竟然只派这样的小孩儿来监视。
那青衣宫女被捉住之后也没有跑,只是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抬,也不请安。
容之便上前斥道:“大胆!见了嘉公主还不快快行礼!”
那宫女不动,穆归晚笑吟吟的抬手制止了容之,对青衣宫女道:“谁派你来的?”
青衣宫女不答,只是将背弯下去,企图站着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这么一来,她看上去和只有七八岁的容之都差不多大了。
余光瞥见身边再次蠢蠢欲动的容之,穆归晚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到。不如老实交代了,给自己一个痛快。”
那青衣宫女的肩开始微微发抖,像是动容。穆归晚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她说:“奴婢……不会背叛。”
穆归晚的兴致瞬间消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问容之:“知道怎么处理她吗?”
容之仰起脸来看公主,先摇摇头,再点点头。
穆归晚看容之满脸懵懂,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下一瞬,容之的眼睛睁大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穆归晚直起身,看着她还是笑:“如果你害怕,就去把清乐叫来。”
容之看了看那仍然保持着半蜷缩姿势不动的青衣宫女,有片刻犹豫。
可是她听到公主说“清乐”。容之想起之前清乐对她说,不管公主做了什么事情,我们都要保护她。
容之悄悄捏紧了拳头,郑重地对穆归晚点头:“公主,奴婢不怕。”
穆归晚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往后退了一步,穆归晚靠在假石上,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容之从地上捡起石头,重重的砸到那青衣宫女的头上。
砸了一下还不够。容之小,力气也小。青衣宫女身形晃了晃,转身就逃。容之着急起来,一边去拉她,一边又想再去找石头。
穆归晚只是看,不帮忙,也不插手。
容之不辜负她的期望。
见一时没办法找到石头,容之整个人扑到那青衣宫女身上压住她,抓住她的头发和耳朵,像是提着茶壶把似的,把那青衣宫女的头重重再往地上砸一次。
青衣宫女在容之的手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之后脖子一歪,闭上了眼睛。
容之不敢动,怕她只是昏过去了。她骑在青衣宫女身上等了一会儿,又把手伸到青衣宫女鼻子下试探,确认没了气息。
容之这才站起来,她的衣服和头发全都因为刚才的扭打扯乱了,跌跌撞撞地走到穆归晚身前,容之说:“公主,奴婢完成您交代的事情了。”
穆归晚这时候不再靠着假山。她伸出手,温柔耐心的帮容之整理凌乱的头发,“很好容之。你真勇敢。”
在她身上,容之嗅到淡淡的清香,就像小时候娘亲怀里的味道。
穆归晚问:“容之,你怕不怕?”
容之想了想,除了因为厮打而有些发酸的双手,她好像没什么感觉。于是容之摇了摇头:“不怕呀。只要公主吩咐,奴婢做什么都可以的。”
容之眼前一黑,那清香的味道填满了鼻腔。是公主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听到公主充满赞许的声音:“容之,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那清香的味道又离远了,容之眼前出现了一把朴实无华的小匕首。
容之抬头看着公主。从缝隙里溜进来的阳光被假山石块分割成好几缕。它们俯在公主的脸上,就像几条乖巧的小蛇依恋的蜷缩在母亲怀中。
公主弯下腰来,把她的‘小蛇孩子’丢到身后。容之看见公主眼神奇异,像从前在宫里听姑姑说过的怪谈故事里,修炼了几千年,会蛊惑人心的妖。
“这把匕首是我在你这么大时,我母妃送我的。”容之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公主的眼睛。公主的瞳仁是浅褐色的,像易碎又美丽的琉璃瓶,又像有深渊,不断吸引着容之往那深渊里去。
容之没有躲,也不想要躲。她静静看着公主的眼睛,听公主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母妃告诉我,刀要用在有用的地方。”
容之努力的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同时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把匕首。
在握着匕首的时候,容之又想:我好像应该客气一下。这是公主贵重的礼物。
可公主看穿了她,“我需要你拿着刀,以后也像今天一样干脆利落的为我解决问题。所以不要和我客气。”
“是。”容之应了,道一句谢,把匕首藏进了自己袖子的内袋里。
穆归晚转过身,“我们回去吧。不然离席太久,她们又要派人寻了。”
容之跟上一步,又有些迟疑地回头去看那躺在地上了无声息的青衣宫女,“可是公主……她怎么办?”
穆归晚没回头,脚步也没停,“留在那就行。”
“不要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代表身份的东西吗?”容之跟在穆归晚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
穆归晚答:“不用。聪明人派来的人,自然不会叫你寻出把柄。”
容之这时候已经跟着穆归晚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她这么说,容之本能地回头去看了看。那青衣宫女还躺在那里,身影单薄。
可万一她不是聪明人派来的呢……容之想问,但是忍住了。她自己后来想了想,如果不是聪明人派来的,那么青衣宫女留在这里,定王自然很快就会查到她的身份了。
穆归晚没有注意身后容之的心思。
她走出了花园,往后院女眷的席上去。
拐了一个弯,穆归晚看着月牙门后面清清静静的小院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是走错了方向。
她正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月牙门后面小女孩的清脆笑声喊住。
“好好玩呀,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只听小女孩儿的声音,穆归晚便知道是穆延洵那位掌上明珠穆东瑜正在荡秋千玩儿。
小女孩荡秋千没什么可玩的,况且穆归晚也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又打算离开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那——是荡秋千好玩儿,还是和小叔叔一起好玩儿?”
“当然是和小叔叔一起好玩儿了。”穆东瑜很利落的回应,和平常穆归晚看见的温温软软的样子截然不同,“我最喜欢小叔叔了。”
“小叔叔也最喜欢东瑜。”
穆归晚认出这个自称‘小叔叔’的人是她的四弟,德王穆延殷。
穆延殷的生母和穆彦洵的生母位份都不高。不过穆彦洵自己争气,读书好,因此得到了帝王的欣赏。
可是这个穆延殷就很普通。
帝王时常想不起他,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如果非要给他一个名号,那么对于穆归晚来说,恐怕就是‘穆彦洵的小跟班’——他和穆彦洵也差不了几个月,从小他们兄弟俩就在一起玩。当然,说是一起玩,其实是穆延殷跟着穆彦洵比较多。
一起长大的弟弟和自己的亲侄女一起玩,穆归晚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除了她很想纠正他们,按照辈分,穆延洵生母去年生的八皇子穆延清才是穆东瑜实至名归的‘小叔叔’。而穆延殷只能算穆东瑜的‘四皇叔’。
脚步往外走了一步,身后穆延殷说话的声音又传过来:“那东瑜以后愿不愿意做小叔叔的妻子?”
——这是什么问题啊?!
穆归晚的脚下瞬间生了根。和容之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穆归晚又往后退了一步,听到穆东瑜的回答:“我当然愿意啦。但是小叔叔,你可不能像我父王一样,娶了我还要再娶别的女子。”
穆延殷温温柔柔的说:“当然。小叔叔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小叔叔不会让我们东瑜难受的。”
院子里穆东瑜在高兴,院子外穆归晚和容之的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不过下一刻,穆归晚松开自己的眉头,抬起唇角无声的冷笑一声,又对容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容之意会,跟在穆归晚身后,主仆二人如同白日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