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冬
顾暮的心跳得尤其厉害,她没再绕那些小巷子,一路直奔着西街而去。感性胜过了所有理智,她只想早些见到徐婶。
正如宛莲所说,顾暮刚到西街,远远就见徐婶的铺子前后围着一群人。人群包裹着窄小的糕点铺,从外根本瞧不清什么。
这番场景尤为熟悉,像是又回到了风雨初临的那日。
顾暮不觉眸色一沉,抬步就想挤进人群,可脚下才走了两步,她忽又意识到了什么,偏头看向街边卖方巾的小摊。
宛莲说是巡城兵捉到顾如烈的小女儿,正带着游行时被糕点铺子的老板拦住。可顾暮却是好生呆在这儿,那么所谓的顾家小女也该只是位与自己样貌相近的人罢。顾暮凝眸细思一番,便转移脚下步子朝小摊走去,她从铺子中挑拣了块蓝色纱巾,付了钱,以纱布掩住自己的面容。
既然是有面貌相似之处,如此也该省去了不少麻烦。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顾暮才抬步上前,透着人群的间隙往里看。
人群之中的徐婶拦在队伍前,两只手拽着眼前士兵的衣角。士兵的手上正牵着一位穿着布衣的少女,那少女微微抬眸,神色冰冷地看向地上不断为自己求情的妇人。
站在人群外的顾暮望清那人面貌,心中便是一惊: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与自己如此相似之人。
徐婶没有分辨出眼前的这个不是真正的顾暮,她见那个姑娘一脸冷漠,曾经满是活力的眸子如今却如死水一般,只以为这丫头是遭了变故,突然慌了神而已。她也不恼,朝那人投以安慰的眼神。
正如多年前的某日,年幼的顾暮第一次掀开糕点铺子的门帘,悄然抬头间,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眸子。
那位姑娘见此,竟是明显一愣。她望着徐婶,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却是低下头去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徐婶并不在意眼前人的躲闪,只顾着对士兵解释:“这丫头不是顾家的余孽,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官爷你们真的抓错人了,这姑娘我看着长大的,她与那顾如烈真无半点关系。小姑娘就是贪玩,要是哪里得罪了官爷,我来替她赔罪…”
“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徐婶絮叨着说了许久,巡城的士兵终是烦了,一挥手就将她推到在地。原本低头沉默的少女却是猛然抬头,看向挣扎在地面上的人眼神中渐渐浮现出动容之色。围观的人中有心软的红了眼眶,便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暮站在人群后面,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手心被攥出了汗,顾暮一咬牙就想走进人群。可她身形刚动,手却不知被何人拉住。顾暮有些恼怒的回过头去,却是惊讶地呆在原地。
监考官坐在比武台前的小案边,手举红旗的使官则站在台中央等候下达示令。
叶惘之的对手果真是方才那位黑小子,他便轻轻颔首,抱拳礼道:“承让。”
对方显然还为着之前的事情置气,只是环抱起手,简单‘嗯’了声当做回应。
战鼓响起三声,比试正式开始。
随着红旗落下,叶惘之眸色一凛,脚下步子却是不断加快,起手就朝对方命门刺去。谁知那少年倒也不是个花架子,剑锋飞转,猛然挡住了叶惘之的攻势。
双剑相互碰撞,在空气中猛然发出声响。
叶惘之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善于贫嘴的混小子,却没想到他身手竟是不赖。双剑碰撞间,自己竟是稍稍逊色一筹。
那人见状,便是唇角一弯,轻声调侃道:“兄弟,后悔方才没答应我了吧。”他嘴上说着没轻重的玩笑话,抵者木剑的手却加了几分力。
叶惘之瞧出对方眸子中的戏弄,便是微微垂眸,轻转剑身。
本来两把势均力敌的木剑,一把加重了力道另一把却转了锋芒,对面人力道一时无法收回,竟是向前踉跄了几步。
叶惘之见此,便是微微侧头,冲那人扬起唇角:“不敢当。”
对方明显是少年心性,见到如此他挑衅,复又咬牙扬起剑来。
台上比拼的火热,台下候赛的人看的也很是起兴。几番比试下来,二人竟还没能分出个胜负。
叶惘之不觉眯起眼,凝眸找寻对方的破绽,想尽快结束这场比试。
对面小子抬手擦去额前的汗水,双眼紧盯着叶惘之。他本以为对面只是位文弱公子,可没想到今日自己运气如此不好,竟会排到这么强劲的对手。攥着剑柄的掌心满是汗水,他不觉弯下腰来,在脑中排演着不同的招式。
这是自己朝目标进发的第一步,又怎能在输在比试台上?他如此想,便奋力提剑奔去。
叶惘之眸色一晃,只见杀招来袭便匆匆挥剑做挡。哪知这力道太甚,竟硬是把他逼退几步。
正当二人交战正酣时,底下人群中却传来一句:‘听说顾如烈的余孽终于被捉住了,这会儿正在西街呢。反正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我们,不如先去看个热闹’。
这话传到台上二人的耳朵里,双方动作皆是一愣。
叶惘之念及顾暮,手上招式不免露了破绽。对面人见状,剑锋便是一转,率先向前攻去。叶惘之忙回过神,可惜已是避闪不及。双锋交碰时,他手中之剑失了把握,一下被挑落在地。
剑身掉在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这声响惊醒了台下人,方才那些等候无聊的考生纷纷又看向台上。
叶惘之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来不及等到最后结果的宣布,忙跳下比试台直奔着西街而去。对面那人喘着粗气,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招手,扬声道:“兄弟,承让啊!
待叶惘之赶至西街,围观人较之前又多了些。他一眼就望见了身着素衣,正欲向人群中走去的顾暮。叶惘之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忙快步上前在那人踏进人群前抓住她的手。
顾暮回过头去,讶然道:“惘之?!”
叶惘之将顾暮拉向身侧,轻握住她的手道:“没事,在这儿等我。”顾暮犹豫了下,轻轻回握住了叶惘之的手,点了点头:她信他。
叶惘之轻抚顾暮的手,抬步走向人群中。
不知官兵又说了什么,徐婶的情绪有些崩溃,她挣扎了几番也没能从地上爬起,用手指抓住官兵的裤脚,仍在低声恳求。
人群中传来响动,徐婶抬起头去,就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叶惘之。混沌的眸子骤然一亮,她看着来者,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
叶惘之缓步上前将徐婶扶起,才转身与巡城的官兵解释。几次交代后,对方才松了口,将穿着囚服的姑娘推到他身前。叶惘之轻声说了几句,穿着囚服的姑娘低下头,身子轻轻颤抖,终是迈着步子走到妇人身前。
妇人稍稍抬起头来,视线在触及到对方沾了血渍地草鞋时,忍不住低声哽咽,她双唇轻颤,望着姑娘的眼中却满是期颐。
穿着囚服的姑娘稍有迟疑,犹豫片刻才抬起头来,轻声唤道:“徐婶……”
妇人听此,竟是放声大哭起来,她缓步上前,为姑娘擦拭去脸上的灰土,努力抑制着哭泣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人群外的顾暮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她忙背过人群,咬着手背逼着自己不要哭出声。
吵闹起了又平定,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才完全散去。整条街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方才拥挤的铺子前也只剩下哭倒在地的妇人。
顾暮躲在铺子后,是彻身的冰冷。叶惘之微微垂下眸来,搭上她的肩膀,劝慰道:“没事了,我们回家。”
朝廷的惩罚很快颁布,‘顾暮’被罚为军妓,于增援军队一起前往瀚北。
不久后,徐婶的糕点铺子也关闭了。顾暮每每走过西街的地方,总会在空荡荡地铺子前驻足。她望着铺子前沾了灰的招牌,只觉得自己的前十六年都似一场梦。
杜思齐出征还没回来,宛莲便常常念叨起自己的心上人,念着顾暮心烦没少冲她发火。叶惘之在武试中排名前列如愿进了新军,还被派了个不错的官职。顾暮听他说瀚北这仗很难打,圣上对朝堂之事似乎已是疲倦。
新军成立了没几日,便再也没有专门官员前来督查了。
树上开了第一朵梅花,宛莲不知从哪儿打探了消息,说顾将军的尸骨被曾经退伍的士兵悄悄收敛,埋在了西山南边的土坡。
某日叶惘之去校场训练,顾暮买了纸钱独自往西山去。山路崎岖,她顺着方向走了许久,才找到宛莲所说的那个地方。
到了时辰,远远传来了明籁寺的钟声。
顾暮弯下腰来,抬手擦拭着木板上的灰尘。木板上简单用锅灰写上了一个顾字,它立在土堆里,就成了一座小小的坟。
顾暮取下腰间的峨眉刺,用刺尖在地上划出个小圈来,将纸钱点燃了放入圈内。黄纸焚烧,黑色的灰烬徘徊着向天上去。
烟将顾暮的双眼熏得落下泪来,将手中的纸钱一张张地放入火中。她看着火焰将黄纸吞噬,缓缓合上了眼,泪水终于侵染脸颊。
等到纸钱全部焚尽,顾暮仍是站在坟前没有离去。天空上飘下些许白色,落上她的发顶。
姑娘伸出手去,掌心便落了一片雪花。
原来已是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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