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牌匾上写着的“清正廉明”,是父亲多年为官的坚持与信仰,先帝感其忠诚才亲笔题字赠与父亲。
这块牌匾一直挂在这里,象征着叶家家风。
顾将军与父亲同为朝中老臣,更是为大瑞立过赫赫战功,无论从哪方面去想,他都不可能通敌叛国。叶惘之沉眉细思,不免暗暗心惊:这其中的牵扯,怕是是远远超于自己的想象。
想到此处,他便垂下眼不再去看梁上题字。
叶惘之这几日趁着顾暮休息,出去打探了顾将军尸首的下落。
本想着最好能收敛尸体,也能为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可当他向客栈老板打探此事时,那人却是凑上前,万般神秘地说:“连着几日下午,那两物件早就被守城的用草席给裹啦。那些粗胚子嫌麻烦,指不定是随手就丢到某个偏僻地方去。别说是去敛尸了,连寻不寻得见都说不准。”
“不过年轻人,这种事只得私下说说,在外面可千万提不得……”
叶惘之正想的出神,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忙回过身,便见着叶宏殊径直步入堂内,后头还跟着两个端茶的侍女。
老丞相神色本是严肃,却在看见叶惘之时放松下来,温和询问:“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一边的侍女布好了茶,又朝叶宏殊一个躬身便转身离去。
“一切都好。”叶惘之低声问候,伸手端起茶盏,解释道:“我们前几日就回了城。只因雨势过大,又在城口的客栈过了几日。”
叶宏殊闻言眸色一暗,不觉问道:“顾家小女没与你一同回来?”
叶惘之抿了口茶,便不再掩饰语气中的疲惫,垂眉轻声问:“父亲,顾将军的事……”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将那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叶宏殊端着杯盏的手一抖,却仍是稳着声音道:“进城的时候听人说的?”
叶惘之放下茶杯,轻声叹道:“是正巧撞见。”他想起那日的场景,心里就一阵难过,忙别开眼去。
不用点名,叶宏殊也能猜到他们撞见了什么。
老丞相暗暗蹙起眉头,沉思片刻才出声问道:“那……顾家小女可还好?”
叶惘之缓缓摇头,泄气道:“前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今日哄着才喝了一小碗粥。我是趁着她睡下才出门的,想着回来同父亲商讨办法。”
叶宏殊听他如此说,稍稍松了口气,叹道:“真是难为了那孩子…”
老丞相复看着叶惘之低垂的眉眼,又出声询问:“我不是差人送了书信,叫你们在外多住几日。怎么如此着急回来?”
叶惘之闻言,脸上悲哀之色更甚:“小暮自从知道顾将军回京都后,就一直想着要回来。恰好又得了父亲的家书,便决定提前几日启程,想着能给将军个惊喜……”
此话一出,正厅内安静得可怕。
叶宏殊算是看着顾暮长大的,对这个丫头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些。待杯盏的茶散了温度,他才缓缓叹道:“你们这些小辈……就是不知道听话……”
分明是无奈的语气,却藏着十分的心疼。
叶惘之犹豫片刻,放在木椅把手上的手却猝然一握,而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叶宏殊的双眼,出声道:“父亲……朝内是不是生了变故?”
叶宏殊闻言,眸间顿时一凝。他将手中瓷杯放于案上,双唇抿紧,沉声道:“此事无需你多忧心。”
叶惘之了解父亲,知晓他此番言论是为了让自己远离纷争,苦笑道:“此番不忧心,还待何时忧心。孩儿已经长大,也该为父亲分担些了。”
叶宏殊微微侧目,神情中有动容之色。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了口,出声解释:“陛下早就忌惮顾如烈在朝中的声望,我与他也是早有打算。你只需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其余的无需多虑。”
房间里安静的很,叶宏殊何尝不知道自家儿子心里如何想。
可事到如今,无论进退皆已是举步维艰。
叶惘之本入神思考着父亲的话,忽觉察肩上一暖。他眸子一怔,蓦然抬头,只见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正轻抚向自己的肩膀,神情间满是鼓励。
“这些是朝中的事莫要多问。”叶宏殊叹道:“如今顾如烈归去,建立新军已成了刻不容缓的事。你自幼习武,过些时日可去参加新立的武试。
“若是能拿了头衔,也不枉那顾将军对你的一番期望了。”
叶惘之听他如此说,忙起身就是一抱拳,道:“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不叫父亲与顾将军失望。”
叶宏殊眉宇间隐隐生出欣慰神色,他收回放于叶惘之肩上的手,轻轻挥袖道:“今日天色已是不早,你先回去罢。最近城里搜查的紧,长期在外终究不安全。”忽又思及故人,老丞相不禁背起手来,开口说道:“你娘已经将空屋给收拾妥当,宛莲那丫头明日便可回来。”
叶宏殊望着梁上题字的眼神有些恍惚。他像是感慨又像是告慰,语气中尽是惆怅,道:“毕竟还是回家好啊……”
叶惘之明白父亲的意思,连忙回道:“儿子知晓,今日就带小暮回来
屋外的雨声小了些,光从门外透进来给予了鲜少的亮。
叶宏殊点头道:“去罢。回来的时候记得避着些人。”
叶惘之轻声应了,抬步向外走去。他站在走廊边撑起了伞,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有了歇停之势。
雨水稀落地打在伞上,像是疲惫了一般,显得无力地滴到伞面上又半推半就地滑落。
叶惘之抬眸瞧了眼天色,算着时辰顾暮也该醒了,他便是不再多想,抬步向外迈去。
待到少年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叶宏殊才慢慢收回视线。
李管家从走廊的另一侧促着步子走来,躬声道:“老爷,今日晚饭可还是布在书房?”
叶宏殊闻言微微侧身道:“嗯。待宛莲回来,让她直接去侍奉顾家姑娘。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应当更谈得来些。”
李管家回道:“是,老爷。”
说完,他便朝着伙房的走去,一来是去将老爷的话给吩咐下去,二是准备自家女儿喜欢吃的千叶饼。这饼做着麻烦,必须提前将面给和好,然后一层层加叠上去,这样才够酥脆宛莲从小就喜欢吃这个,可惜自己平日里工作太忙,鲜少有机会做。
等明日女儿采购回来,正好做顿她喜欢的。自家丫头要是见了,指不定会有多高兴。
李管家想起女儿的笑容,不觉跟着扬起了唇角。
已经快是吃饭的时辰,街上已鲜有往来的人。
叶惘之撑着伞出了府门,脚下动作一顿,扬起下巴仔细想了想,而后迈开步子朝西街的方向去。
在临安居的时候,顾暮就念叨着想吃西街徐婶卖的玉脂膏。
回京都的这几日,小暮心情低落便没再提吃食这样的小事。今日难得她有些胃口,糕点铺子离叶府与客栈都不远。正好顺路去西街买些玉脂膏带回去,给顾暮垫一垫肚子。
叶惘之如此想,便抬步走向糕点铺子。
大雨过后的地面潮湿的可怕,脚踩在地上,染着靴子都带着湿气。叶惘之穿过人群,在一家铺子前停下。那铺子前挂着两个红灯笼,红彤彤的,一左一右的挂着,看着为这湿冷的天添了不少暖意。
叶惘之收了伞,挑着蓝色遮布就进了铺子里。
铺子里摆着各种式样的糕点,一位围着深色布裙的老妇人正站展柜内整理着糕点。
风从被挑起的遮布中吹了进来,脚步声渐渐响起。
妇人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忙拍了拍手,从装满糕点的分拣框中抬起头。看清了来者,老妇满脸的不可置信,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竟狠狠一怔。
叶惘之走上前,莞尔道:“徐婶好。”
妇人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手有些拘束的篡着围裙脚:“是惘之啊……这么些年没见,徐婶都快认不出了。”说完,她便满怀期待地朝后看去,见叶惘之是独自前来,脸上不觉多了几分失落:“小暮没和你一起来吗?”
“小暮她最近染了风寒,还在屋里养病。”叶惘之掏出几钱银子放到小案上道:“她就馋着徐婶的玉脂膏,都生病了还吩咐我出门买来带回去。”
徐婶不知晓顾暮的具体身世,自然没有起疑心,只是怔怔地点点头,出声询问:“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四两玉脂膏。”
顾暮那丫头,小时候常来她的铺子里玩,徐婶也只当她是个调皮点的寻常姑娘而已。
听少年人如此说,妇人忙从货柜前挑了几个模样好的玉脂膏,用纸袋子装好了递给叶惘之。她眉宇间尽是担忧神色,蹙眉说道:“这几天连着下雨,气温降得厉害。小暮那丫头又贪凉,你可得提醒她多注意些身体啊……”
徐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简单说了几句就让叶惘之先等着,自己则匆匆回了后厨。不一会,她又揣着个小布袋子出来了。
徐婶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拿出来
徐婶将布袋展开,显得有些拘谨地递到叶惘之面前:“这是我侄子托人送来的……说是可以防伤寒,暖身子的。我年纪大了,这种玩意也吃不惯。你拿着给小暮吧,虽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稀罕物件,但多少能治些风寒……”
叶惘之闻言朝袋子里一看,一下子就愣住了,眼眶渐渐泛红。
那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几块含着玫瑰花苞的红糖。
徐婶没意识到对方的失态,仍是絮叨的念着:“小暮那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惘之啊……你回去可得和她好好说,天气凉多穿些衣服,莫要再跑来跑去了。要是缺些零花钱,就来找徐婶要。
“顾暮那丫头都长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毛毛躁躁……”
叶惘之眼底一热,只得将布袋子重新扎好。他不知该如何与徐婶说起缘由,只能连连答应了那人的叮嘱,抬手将红糖块放入怀中,而后匆匆道别。
徐婶不解叶惘之的反应,她心里正担心着染了风寒的小暮。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铺子,显得无奈的笑了笑,也不知道那个嘴刁的孩子会不会喜欢那几块方糖。
可日子过得苦了,总得尝着些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