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柔晕过去,头倚在秦月楼怀里,秦月楼感到来自她的热量透过衣襟缓缓地渗过来,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轻微地有些痒,她低头看着她,又看了看亭子外的大雨。
夏天的雨,很快就会停的,秦月楼的目光穿过雨帘望向那湍急的泉。
这是天赐的好运气,若借此走进她……
取得小姐的信任,此刻显得易如反掌。
她动了心思,静静等待雨停。
“还有空房吗?”
“客官要住几间?”
“一间。”
雨已经停了,天色也黑下来,秦月楼一边付账,一边回头看着伏在马背上的小姐。
“二楼左手边第二间,客官里面请。”
“再给你一些,替我将马喂了。”
店小二接过钱,上下打量了秦月楼一番,见她头发间似有血迹,又看见门外伏在马上的姑娘,不禁多问了一句:“姑娘是来山上玩的?”
话音刚落,撞上秦月楼带着寒意的眼,随即瞥见她的手闲适地搭在腰间的剑上,有些胆颤,结结巴巴又道:“我是想问客官是否需要备热水,二位……二位像是冒雨前来,小心着了风寒。”
“备。”
“好的,客官。”
此话倒是提醒了秦月楼,她得赶紧将小姐身上的衣物换下,小姐的病刚好不久,今日落水加上大雨……
“你去帮我买两身衣服来,平常女子的尺寸,一身买最好的料子,另一身普通的即可,剩下的钱你便自己留着吧。”
说完,她就大步向门外走去,抱着柳思柔上了楼。
今日天色不好,旅店的人并不多,所以热水很快就送了上来,秦月楼先将浴桶仔细地擦了一遍,才将热水倒进去,接下来,就是解小姐的衣衫……
虽然同为女子,但……
我是怕她着了风寒,她应当不会怪罪,同为女子,我与她同为女子……
秦月楼不停地在心里默念。
秦月楼并非是做事犹豫之人,她只纠结了一瞬,便直接上手轻轻拉开她的衣衫,她快速地将她放进浴桶中,眸光没有作过多的停留,即使如此,她的手还是无可避免地接触到她的皮肤,凉凉的,以及有种湿透的衣服带来的湿润感。
小姐还没有醒过来,秦月楼搬了椅子过来,坐在她背后,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小姐还晕着,不扶着她的话,要是滑进浴桶怎么办?她在心里为自己辩白。
秦月楼坐在浴桶旁,有意让目光离开小姐,她盯了一旁的屏风好一会儿,但你要问她屏风上画着什么,想必她根本答不上来。
热水升腾出的热气使她也变得湿润起来,她觉得那雾气像是化成了片片的羽毛,在她的心里轻柔地飘动,她的心痒痒的,甚至想伸手到胸腔里挠一挠。
她有些不懂这种感受。
“客官,衣服买来了。”
门外店小二大声喊道,这位客人出手甚是大方,所以买完衣服还剩下不少,原以为今日阴天又下了大雨不会有什么生意,谁曾想到……
所以他的声音响亮中还带着些开朗,希望这位客官再吩咐他一些别的什么,顺便,他有些纠结要不要提醒她,她头上的血。
喊了一声不见回应,正准备再次朗声叫喊,谁知那带刀的姑娘满面怒容地开了门,店小二突然想到伏在马上似是昏睡的姑娘,脸上的神情由舒展变得纠成一团,低声辩解道:“对不起,客官,我方才不是有意……”
“无妨。”秦月楼打断他,她不想耽误时间,伸手摸了摸那衣服的料子,还算合适,接过来便合上了门。
秦月楼将衣服放在床上,正苦恼如何给小姐换上时,忽听得水声阵阵,小姐醒了还是滑到水里去了?
她慌忙走到屏风处,头上被遗忘的伤让她有些眩晕,眼前一阵发黑,便不由得伸手扶住屏风。
她顾不得管这阵晕眩,强撑着要去看看小姐的情况,谁知柳思柔已赤脚走了出来。
其实柳思柔醒了有一阵了,在秦月楼正忙于解她身上繁琐扣子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旧旧的床上,而秦月楼正在轻柔而缓慢地……嘴里还轻轻念叨着:“我是怕她着了风寒……同为女子……”
秦月楼做得专注,并未发现她醒了,柳思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想到先前发生的事,便闭上了眼睛。
继续装昏。
秦月楼的手有些凉,触到她大腿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轻轻抖了一下,脸刷地红起来,她开始有些紧张,不知道秦月楼有没有注意到,她居然怕被秦月楼发现自己已经醒来。
她抱着她走了几步,接着,柳思柔感到周身被温暖的水包裹住,然后那双依旧带着凉意的手从背后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怎么没有带我回府?
她应该将寻死的小姐交给柳府然后撇清自己啊……
小姐的心思生出异样。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水向上冒着热气,肩膀上的手,是生了茧子的那双硬邦邦的手,她感到她手心的茧子硌着自己的肩膀,但同时她心中又生出一点安全感,她觉得这茧子带来的不适感像一层盔甲戴在身上的不适感。
虽然她并未穿过盔甲,但她就是知道。
柳思柔没有想到,这条死路,竟然……带来生机。
在门吱呀关上的时候,她决定从水里走出来,试探清楚她带她来此地的原因,破旧的旅店,地上有些脏,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后悔了,可是听到秦月楼走过来的脚步声后,心下一动,毅然决定不再退回去。
秦月楼的步子停在屏风处,随后又大步走出来,她显然没有意料到小姐此刻醒了,几乎在看见柳思柔的同时,秦月楼便猛地转过身去,紧闭上了眼睛,面对一个醒了的人和面对一个昏过去的人感觉上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还是一个……
“这是哪里?”小姐在身后问道。
秦月楼听见她光着脚小心地向前走着,皱了皱眉,快步跑去拿起床上的衣物递过去,目不斜视地,她甚至希望自己此刻患了盲疾。
“属下不是有意……”
“我知道!”小姐打断道,“秦侍卫,穿着薄衣也可泡水,不必……”
“是属下考虑不周,属下是第一次……请小姐责罚!”她扑通一声跪下去,头深深地低垂。
秦月楼几乎没有用过浴桶,她想当然地认为泡澡需要将衣服全部除去,不然洗完起来的时候,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多难受啊,就像刚从水里出来的那种难受一样,更何况,小姐的衣服已经脏了,刚刷的浴桶……
小姐没有说话,秦月楼只听到窸窸簌簌的穿衣声,她在这场无声中感到面颊滚烫。
“本小姐是要责罚你。”柳思柔走过来,声音有些发狠,“在山上吩咐你做的事,你做成了哪一件?”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周全,而不是……”
“你为何将我带来这里,而不是带回柳府?”
“属下……猜想小姐今日也许并不想回去,再加上雨势很大,便自作主张带小姐来了这里,属下任凭小姐责罚。”
秦月楼听着柳思柔的声音仍带着怒气,一时间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总觉得柳思柔生气的时候和平常像两个人。
“你倒是诚实,你不怕我父亲发现你我二人此刻仍未回府,派人出来找么?届时你打算怎么说?你破坏了我的计划,还要诚实地禀告我父亲我出来寻死么?还是说,阻止我死是为了邀功好伺机离开柳府?”
“属下是小姐的人,属下所做一切只为护小姐周全,属下只听从小姐吩咐。”
柳思柔带着怒气走过来,她伸出手抬起秦月楼的下巴,带着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她起先的怒无非是自找台阶,装腔作势地维护她大小姐的脸面。
“是我的人?”她看着她,轻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有些不相信,她紧盯着她,竭力从她脸上任何的细微变化中试探她的真心。
“入府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发过誓。”
秦月楼的眼神没有闪躲,她很少笑,脸上总是没有表情,这种没有表情增加了她的可信度与沉稳感。
“哦。”柳思柔有些失落,松开手,“这么说起来,你不更应该是我父亲的人?你还是他招进来的呢。”
秦月楼没有作声,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原以为言语上表表忠心便可骗过她……
柳思柔越过她,坐在床沿上,看着秦月楼跪着的背影,她盘算着,要让这只猫儿在今晚尽全力展现她的忠诚,即使这是只缄默的猫,也要叫她开口说出她想听的话。
“你不问我为什么寻死?”
“小姐的事,属下不该问。”
“我从未在外过夜,明日回府,我会将所有事情都推在你身上,父亲必定会重重处罚你。”
“属下任凭小姐处置。”
“秦侍卫,若是叫你在我与我父亲中选一个,你会听谁的?”
“属下是小姐的人。”
柳思柔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她以为她们亲密地相处这些时日换来的不会是这样硬邦邦的官方的回应,她转即又想到她硬邦邦的手。
也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所能说出的最贴心的话也就是这样……
“如果今天我死了,你当如何?”
她明知问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未曾发生的事,秦月楼当然可以有无数个答案,她尽可以选一个华美的、完美的答案给她。
“护小姐周全是属下的职责,职责若是没有完成,属下会同小姐一起。”
“一起什么?”她追问道。
秦月楼没有作声,但答案她们心知肚明。
这种答案有种朴素的完美,冷静下来想想甚至带点虚伪,或许换个人来说就会有阿谀奉承之味,但那一刻,柳思柔决定相信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