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习惯
柳思柔很快就睡过去,大约在后半夜,秦月楼听见身旁开始翻来覆去哼哼唧唧,上前一探,果然滚烫。
睡前煎好的汤药在桌子上盖着,房间里有为了热药临时支的炉子,秦月楼轻轻地爬起来,点燃了烛火,然后将凉了的药汤重新加热,趁着加热的功夫,又去拧帕子。
秦月楼没有依照彩云的吩咐——小姐一发烧先去叫她。
可能是事出突然给忘了,或者她认为没有去喊彩云的必要,她有些贪恋用帕子小心擦拭她的手心的时候,觉得有种说不出的……
无法言说。也许只是新奇。
第二天彩云果然一早就来了,她首先看见空了的汤碗。
“昨夜小姐病了?”她问道。
“是。”
“我有没有告诉你,第一件事是去叫我?”
“秦侍卫是不想打扰你休息,再说了,没有你,秦侍卫不是也将我照顾得好好的。”床上的小姐抢答。
柳思柔自以为是在化解这场误会,却不想这句话在彩云心中激起了一阵波澜,从小事事依靠她的小姐,如今……
彩云心中涌现一层委屈,继而是愤怒,然后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狠狠瞪了秦月楼一眼,端着汤碗出去了。
“其实……属下可以同彩云姑娘换换,由她来照顾小姐,也许更妥帖。”
“她只会做那些生活上照顾人的事,除了陪我的时间久些,和其他奴仆没有大的区别。我需要的不止是有人照顾。”小姐的声音漫不经心。
秦月楼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姐,接着便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她的心动荡起来,她开始觉得小姐充满着不确定性,她的喜好和品味庸俗,这点有目共睹,但……
大约是,有时候觉得她是人,刚觉得她好像和之前的坏印象有所不同,她立马又变成是披着人皮的妖,情不自禁露出人上人的獠牙。
选择回来,是否是个错误?
想到这里,她立刻又告诉自己,完成师父交付的事最为紧要,她回来,并非为了小姐,而是为了师父。
没错。
接下来的夜里都是同样的流程,只不过炎炎夏夜,身上搭着别人胳膊腿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在秦月楼做拧帕子、煎药的活儿驾轻就熟的时候,小姐痊愈了。
除了嘴上被烧出一个大水泡之外。
“小姐,吴大夫说了,等水泡自己破了,再用这个药膏连着涂个几天就好了,绝不会留任何疤痕。”
小姐在镜子前,怒容与愁容交替变换,一言不发,站了半晌,居然大笑起来,一屋子的人都摸不着头脑地愣住了,秦月楼在那个瞬间甚至绝望起来——完了,脑子烧坏,任务失败……
“找根银针来。”小姐吩咐。
找来银针,却没人敢上去扎破,连小姐自己也不敢。
“如意,你来。”
“奴……小姐,我平日就手重,还是让彩云姑娘来。”
彩云当即走上前,还以为她是去拿银针的,谁知竟道:“小姐,我实在不忍心呐……”
一个水泡,真的至于?
秦月楼无言,淡淡地立于门旁看着。
她看着小姐自己拿起针,放在烛火上烧了烧,然后对着镜子准备下手,在她以为事情要结束的时候,只听小姐长叹一声道:“秦侍卫,还是你来!”
霎时她内心两眼一翻,当真想要摔门离开,再看不下这种浮夸闹剧,但现实残酷,她还是走过去,接过银针。
“秦侍卫,你可小心,万一要是留下什么疤痕,可要跟我们小姐一辈子啊。”
“秦姑娘,小姐最怕疼了,你可得下手轻些。”
她听得心烦,看了一眼小姐上唇的水泡,确实不小,但也没那么夸张……
“没事,你尽管扎,破相也没事,真破相了,我爹就不会那么急着给我四处相亲了。”小姐撇嘴笑道。
秦月楼很想呛她一句,问她既然这么不在乎,为什么不自己扎,目光从水泡上移开时,看见小姐已闭紧了双眼,皱起了鼻子,她心里有点异样。
“我自己下不去手,对着我这张脸搞破坏,实在有点难……你别有顾及,放心……”
“好了。”
小姐话还没说完,秦月楼已将银针放下。
水泡破了,里面的水淌出来后,被撑大的一层薄皮颓然地挂在柳思柔的嘴角,她对着镜子看了看。
“好像更丑了。”
伸手去撕扯晃荡的皮,结局当然惨痛,涂上药膏更是清凉疼痛无比。
小姐病痊愈了,挤一张床就再没理由。
于是半夜,她静悄悄地走到屋里的小榻前,吩咐道:“秦侍卫,点灯,补药膏。”
那尽量不扯动上唇的含糊不清,实在好笑,点亮烛火之后,秦月楼见她唇角果然没了药膏的痕迹,破皮处已结出一层薄薄的痂。
这药当真神奇!她心想。
转念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一个水泡而已,又不是什么刀口剑伤,真是环境误人,少见多怪。
在水盆里洗净了手,舀出一点药膏敷上去,轻轻抹开时小姐发出倒吸气的声音,她紧张地拿起一旁的烛火一看,还以为碰到伤口又碰破了,没有啊……烛火摇曳,小姐的眼睛涌出眼泪,扯出几个字道:“你压我手了。”
原是小姐坐在榻边,手撑在一旁,秦月楼半跪着只顾着给她擦药,没注意到她的手。
“下次小姐只消在床上喊我一声,不必亲自来我榻前。”
秦月楼的声音有些愧疚,放下烛火,拿起她的手,也难怪,小姐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又各种上好膏脂擦着,手若柔荑是真的,低头看时又看见自己的手,骨头架子似的硬邦邦,还长满茧子,那一瞬间,她的心情很复杂。
“我的手要是能像秦侍卫你的一般就好了。”柔荑反握住骨架子,“我的手动不动就容易被划破,越是这样越好生将养,就会越脆弱,拿不起刀剑,便只能供人揉捏。”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一种炫耀?
一个小姐,有什么机会拿刀剑么?
柔荑松开她,竟兀自躺倒在小榻,小姐头发放了下来,黑发披散着,像窗外的夜色,卸了妆的脸仍旧带点微微的病容,略显苍白。
“小姐还是回床上睡吧,这榻睡起来很硬,小姐会不习惯的。”
她并不会理会,转过身合上双眼,摸索着盖起薄被,仿佛榻是为她而准备。
“我从小习惯什么便不再更改。”小姐道。
秦月楼也躺下来,她觉得离小姐越来越近了,有种不费吹灰之力的窃喜,同时又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如黑夜里的云,看不见也许就应该当不存在。
榻确实比她的床硬许多,以往只是短暂睡过,没有深刻体会,今夜是注定睡不着的,怎么寻个借口回到小床?
可是回到小床也意味着孤零零的,硬榻和秦侍卫之间选一个。
柳思柔在这种凌乱的思绪里睡着了,短暂地做了个飘忽的梦,像是从什么地方坠下来似的,忽然又醒了,坐起身来,听见夜里的寂静与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自己的小床,孤零零的。
她想也没想便赤脚跑到小榻前,如一道魂魄鬼影,阴魂不散地道:“习惯很难更改,我睡不着。”
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小姐在榻上没睡过几次,怎么就习惯了,属下是听小姐翻来覆去的,嘴里还念叨硌得慌,才……”
“你当我是睡习惯这榻么?”
“不是榻,是什么?”她决心逼她说出来,有心给她难堪一样。
小姐狡猾地不回答,目光落在她的下巴上,又下移,趁她起身之际贴过去,鼻子在她的衣领前嗅了嗅,问道:“你当真未熏什么安神的香?”
秦月楼摇了摇头。
“最近病着,好像闻着这味道才睡得踏实,你要是也睡不着,就过来陪我聊聊天。”
她是睡不着,还是被吵醒啊?
作为侍卫,不能反驳,跟在小姐身后,躺在她外侧。
已经不似初次躺在她身边那样僵硬,这些时日的折磨,使秦月楼自如很多。
“这几天,辛苦你了。”小姐道。
她想也没想便答:“是属下应该做的。”
“我睡觉……很不老实吧。”
“没……”
怎么能用不老实来形容?小姐简直是人形捆绑的木架子,秦月楼每天都巴不得天早早地亮起来,鸡马上叫起来,然后将胸前倚着的头,腰间箍着的手,一一解开,她甚至怀疑,小姐这样睡,自己舒服么?
“我老是做噩梦,所以睡前必须要抱着什么才安心。”小姐说完转过去,背对着她。
睡前?所以那头与手凑过来时,小姐还醒着……
“那个我抱着的枕头给你枕了,所以……不过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多久,很快,也许……我就嫁人了。秦侍卫,若是……”小姐的话结结巴巴,断断续续。
秦月楼的思绪顺着小姐的话头展开想象,她的目光飘到床顶的帷帐上,小姐成亲后总不会再抱枕头,也不会再抱她,那抱……
恐怖的想象。
“小姐,若是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困了。”
两人不再说话,秦月楼起身吹灭了烛火,心里觉得闷闷的,她躺下,小姐随后在黑暗里握住她的手。
“夏夜炎热,我那几日病着,心总是慌,宁愿热也要紧紧抱着什么,苦了你了,如今,我仍是怕,只牵着你的手就好。”小姐轻声道。
硬邦邦的手,牵着会舒服么?
秦月楼在心里想,没有作声,任她的手从下而上填满她的手的缝隙。
小姐十七岁了,虽然富家子弟成亲要晚些,但也快了,时间紧促,夜夜眠在小姐身旁未必不是好事,她觉得好像有些胜利在望了,是好事,却不知为何有些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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