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柔迷迷糊糊中醒来过一次,依稀看见秦月楼的身影在床前走来走去,来自她身上的那股香气竟然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显得更加明显。
幻觉一样。
她甚至恍惚地感到秦月楼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摩挲,有点痒痒的,又有点刺刺的。
大概是长年握剑的缘故,连她手指的指肚上也生了茧子。
在花园……是梦的一部分么?
还是她真的不愿呆在柳府?
柳思柔决心要好好问问她,想出声说话却感到嗓子如撕裂般地疼,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像堕进一个梦的黑洞。
好冷,身子不住颤抖起来。
彩云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清在说什么。
又陷入梦里。
“喂,有人吗?有人吗?救救我。”
柳思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洞里,天上不断有雪花飘洒下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无比地空洞单薄。
好冷!她感到上牙不住地同下牙打架,发出哒哒的响声。
这是哪里?
她猛地想起来,自己为了获取父亲的注意,甩开下人故意跑到林子里,失足掉到了这里,应该是诱捕小动物的陷阱?
该死!怎么挖得这么深!
“来人啊!来人啊!”树林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她瑟瑟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坐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个年龄的小孩应当想不到死,或者说,会觉得死亡是件无比遥远的事情,可那时那种境地,她无比相信自己会悲惨地死去,然后在某个冰雪消融的清晨,被人发现残破不堪的尸体。
“小姐,小姐。”
她感到有人摇晃自己,随即有股暖流从口入胃,五脏六腑都觉得暖和起来,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何人救了自己,却觉得双眼如有千斤沉,像是身体的每个器官都被人捆绑住,没有一个听使唤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身体开始发热,她醒来,仍是冰天雪地,只是这次……躺在了洞口的平地上。
怎么出来的?自己都诧异。
又晕过去。
再睁开眼睛,她首先看见的是床顶的帷帐。
随即发狠掐了自己一把,好痛。
终于醒来。
每次有什么的时候,就会做这个梦,每次做的这个梦,总是那么真实,那种严寒和被遗忘的恐怖像一场扑面而来的暴雪,直直打在脸上,疼得人慌乱。
“小姐,你终于醒了,差点吓死奴婢了。”说话的是如意。
柳思柔看了她一眼,像一个刚下战场的士兵,有气无力地问道:“彩云和秦侍卫呢?”
“彩云姐姐去厨房收拾小姐的药炉了,这本该是奴婢干的活儿,可彩云姐姐说什么也要亲自去做,至于秦姑娘……刚才小姐病得厉害,不巧大夫回了家,彩云姐姐就叫秦姑娘去请了,结果吴大夫自己坐马车回来了,说是叫秦姑娘去抓药去了,但是左等右等不见她的影子,奴婢实在担心小姐,就出去另抓了药回来,幸好没有等下去,因为秦姑娘现在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如意说话语速很快,听得她发晕。
“小姐莫急,说不定秦姑娘在路上遇见什么人什么事给耽误了。”
柳思柔没有说话,转过身背对如意,又胡思乱想起来。
秦月楼的手指,花园的话,她竭力想要分辨哪个画面是真,哪个画面是假,与此同时还有一阵疲乏,生理的病痛很容易在心里滋生出一种绝望无力感,她甚至开始怀疑秦月楼是否会回来。
她趁着这个空子跑了也说不定,反正小姐病着。
也许就像如意说的,在街上刚好遇见什么人,有这机会干嘛不跑?反正没人看着。
承认吧,柳思柔,你本身就是笼中鸟,你飞不出牢笼,更逃不出生天,秦月楼也不是那飞鸟,她只是一个……一个……
迷雾漫延,柳思柔想不到关于她的形容词,她听见如意在盆里拧帕子的声音,水声乒乓,思绪在这里被打断。
“如意。”她出声。
“小姐。”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她感到自己的声音空前地瘫软。
“是。”
如意拧干手里的帕子,轻轻搭在盆旁的木头架子上,湿手在身上蹭了蹭,然后推得木门吱呀一声,正要跨出去,小姐又道:“以后在我面前别自称奴婢,听着难受。”
柳思柔院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丫鬟不必自称奴婢,这一点只有新来的如意和秦月楼不知道。
至于为什么这样规定,一是院里这些丫鬟都是从小跟着柳思柔,大的比她大不了几岁,小的也没比她小多少,她小时候又贪玩,常想着法儿地玩东玩西,相处多年,感情自是深厚。
二是,她好像天生听不惯这两个字似的,大概幼年的时候听见过父亲某个妾室的娇嗔,自称奴家,从此对奴字相关本能地排斥。
至于丫鬟们,常常是上面如何吩咐,下面就如何做,甚至还有几个隐隐觉得这种吩咐是种恩赐,来自主子的特别优待或者体恤,默默更加为主子付出了。
柳思柔躺在床上,喝下的药发挥了疗效,她听见肚子咕咕叫起来,也不冷不晕了,出过汗感觉身上发黏,就出声唤人进来要吃饭。
一碗清粥下肚,觉得又好了些。
“厨房只有粥和炒青菜?”
“吴大夫吩咐了,小姐刚好还是吃得清淡些。”彩云笑道,“等小姐好了,我给小姐做爱吃的红烧肉。”
“好。”柳思柔微微笑了笑,她病了倒生出一股文静感。
彩云看着小姐,心疼又自责,她最了解柳思柔,轻易不发烧,一发烧就得个三五天,还总是夜里起烧,但是最长不过七天,自然就好,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秦侍卫呢?”柳思柔一边喝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她知道她没回来,知道她去抓药,情不自禁地还是想问。
“秦姑娘抓药去了,哎,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还会回来么?”小姐说完又将勺子往嘴里送,声音低哑没有情绪。
彩云没有听懂小姐的意思,一头雾水,只道:“秦姑娘常年在武院里呆着,估计对城里不熟悉,所以一时迷了路耽误了也有可能,小姐不必担心,秦姑娘有武艺傍身,估计快回来了。”
对城里不熟悉,倒是真的,柳思柔的心思又动,我对她那么好,没理由不回来,她从小被寄养在桃农家,也是城外,她是孤儿,在城里能有什么认识的人?
“叫几个人出去寻她。”小姐的声音有了音调。
“已经着人去了,不过秦姑娘骑着马,不知道走得哪条路,未必碰得上,但是小姐放心,秦姑娘应该不会有事的。”
“好!那就备热水,出了好多汗,我要沐浴。”
沐浴之后方觉得彻底好起来,周身都轻盈了般,踏出门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秦侍卫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方才还在这儿,听说小姐喝过药了,又不知去哪儿了。”如意答道。
“去牵马去了,小姐在院子里晒晒,刚退了烧本不该洗澡的……“彩云搬来一张小榻。
“这大夏天的有什么,不洗我还真受不了。”柳思柔嗔怪道,心里带着病愈的愉悦,果然是虚惊一场,她有点说不出的得意。
“可不能掉以轻心,小姐忘了?以往总是一起烧就得好几天,还常常是夜里,依我看今晚是不是……”彩云试探道。
“无碍,你且安心睡你的,有秦侍卫在。”
秦月楼正巧从门外进来,见彩云、小姐、如意三人正在说说笑笑,柳思柔虽看着还是一副病容,但精神比之前好多了。
“秦侍卫擅长舞刀弄枪,照顾小姐这样细致的事……不如还是奴婢来。”如意笑道。
秦月楼看向她,如意亦笑着回看,眼神中虽然还是孩子般的纯真良善,秦月楼却感到一丝不适。
“你怎么知道秦侍卫不够细致?”榻上的小姐道,“秦侍卫,我今日是老毛病了,这一病就得三五天,还总是夜里起烧,你一个人照顾我,行吗?”
“属下全听小姐安排。”
“如果半夜有什么就去喊我,小姐要是发烧了你先去喊我,然后像我今早教你的那样用湿帕子擦,起烧了不要给她盖被子……”彩云这样那样交代了半天,临走时的眼神还是带着不放心。
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掏出一个铃铛递给秦月楼道:“这个铃铛你放在小姐枕边,晚上你别睡着,有什么小姐会摇铃铛叫你,根据以往的经验呢,小姐总是下半夜起烧,你千万小心着,吴大夫说了高烧久了很容易把人烧坏的!”
“小姐这旧疾,没什么医治的法子么?”
彩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前些年找了好多大夫给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且也不经常犯,除了起烧也没别的,只能这样兵来将挡地对付着。”
烛火灭的时候,铃铛轻轻响了一声。
“小姐可有不适?”说话间秦月楼已站到床前,手探在小姐额上,并无异样。
“这铃铛太不方便,要是睡着起烧了,神志不清,哪里知道什么铃铛?”
“彩云姑娘不是说,每次小姐病时,都用这个铃铛吗?”
小姐没有回答,只听得黑暗之中,霹雳乓啷一声,是铃铛掉在地上。
“小姐不愿用铃铛也无妨,属下离小姐不过几步距离,小姐有恙,属下自然……”话未说完,秦月楼感到衣角被轻轻拽住,只听那小姐道,“只有几步距离,也不如你睡在我身旁方便……”
她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她竟也鬼使神差地躺下,大约是光亮与羞涩、犹豫、掩饰一起通通消失在黑夜里。
小姐见她躺下,心满意得地笑了笑,然后摸索着去牵她的手,“握紧我。”
“小姐这样就不必了……”秦月楼本能地想要挣开。
“握紧我的手,半夜若是起烧,手总是先发冷后发烫。”
秦月楼的脸在黑夜里红了红,一双眼睛眨呀眨,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