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柔到的时候,宾客都已落座了,今日来的人不少,却没一个是她想见的。
“柔妹妹,你终于来了。”谢安然冲她招手,“我给你留好了位置。”
柳思柔的目光直接掠过她,寻找其他的空座。
“哎呀,别装没看见了,快来吧!”谢安然走过来拉她。
“这么多年了,安然与柔儿的感情还是这么好。”柳自明笑道。
“伯父,我和柔儿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志趣相投,自然是感情好。”
柳思柔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轻轻拉开她的手。
如今父亲与谢家交往甚密,谢安然父亲的官阶又略高,明面上自然不能得罪,私下怎么无妨,反正谢安然也不会说什么,她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地为难她,而不是玩阴的。
抛开其他,她赞赏她这一点,也许她们都深知自己作为官宦子女的命运,她与她是相似的。互相刁难,也算乏味生活中的恶趣味。
“是啊,我就知道安然姐姐会为我留座,父亲,女儿先入座了。”
在父亲面前,她有种本能的拘谨,尽管她竭力不表现这种拘谨。
明明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他,可心底里却总觉得陌生。
柳思柔是出了名的任性骄纵,但谁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性格大多是表演出来的,就连一场小小的撒娇,她都恨不得在房中彩排十几次。
她的演技在日复一日间变得纯熟精湛,有时她也不能分清自己哪些是表演,哪些是真情流露,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样做的原因,仿佛她天生如此,仿佛有什么神在暗中给她指引叫她如此,又或者是日积月累的生活经验使然。
就像动物,本能地呆在安全的地方,本能地做利于活着的事情。
而她,依照生活经验本能地按照父亲喜好的女儿的模样活着。
骄纵、活泼、单纯、娇贵……这些性格特质建立在服从的基础上,可以有小性子,但是一定要服从他。
骄纵一般被理解为贬义,但在父亲眼里,它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象征,一种独属贵族的“陋习”,父亲出身寒微,而母亲出身名门,据说当年母亲是在他未发迹时嫁给他的,身份悬殊,承受了很多反对与非议,那些非议声中声势最为浩大的无非就是对他身份的指摘。
他培养她这种骄纵,来弥补某种心灵的残缺。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于聪明——“柔儿,太聪明会不幸福,女子,不必读太多书,识几个字足够了。”
女儿生来娇贵,叫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叫她做,她什么也不会做,即使某日起了什么叛逆,也没有能长出反骨的脊背。
吃喝住行,衣着打扮,通通要最华丽的,要对贫穷嗤之以鼻,要尽其所能地对贫穷有最恐怖的想象,不要被一贫如洗的男子吸引,因为他们有最邪恶的心灵。
她沿着父亲雕刻好的凹槽来调整自己的每块筋骨,夜深人静时,才能从那副量身定做的匣子里坐起来,重塑自己的模样。
可这小小的匣子能给她多少自由生长的空间?在没有阳光的黑夜,花朵要怎么成长?在父亲给定的筋骨之外,她能长出多少属于自己的经脉?
官宦子女的命运总是不公,男孩被培养地独立强大,将来好承继家业,女儿则被捂在手心,温顺柔弱,被用于家族联姻,偶有几个不那么乖巧的,手心便可翻过来,一手捂死那柔弱。
柳思柔深知这一点,对于贫穷的想象不是最恐怖的,对于没有自由的将来的想象才最恐怖,常常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同你一样的女儿们,她们可以心甘情愿地做一个金枝玉叶,一生长于深宅大院中,从不向往墙外的生活?
也许她们向往,可是花的根茎纤弱,无法跨越罢了。
从父亲的手里到父亲选定的夫君手里,从一座深宅到另一座深宅,为什么老天给她一颗生来渴望自由的心,却交付她这样不自由的命运?
寻找一只飞鸟,借助它的翅膀飞越高墙。
柳思柔想到她,想到她锐利冷漠的眼睛,想到她温热的手心,也许她就是那只飞鸟……
“柔儿妹妹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明媚。”
她抬起头,才看见赵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敛了笑容,淡淡道:“没有笑。”
“看!”一旁的谢安然用胳膊碰了碰她,“我猜他们此刻肯定在谈论你。”
柳思柔看过去,父亲正和一群人举杯笑着说些什么,父亲的目光伙同那群人的目光齐齐投过来,像细细密密的银针刺向她。
“我猜,你的好日子不远了,你不知道吧,今日来向柳府提亲的人可不少。”
“那你呢?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我?我肯定会比你先飞出这院墙。”
“那倒未必,我可没有弟弟。”
“哈哈,有道理,我们比比看。”谢安然拿起杯子冲她示意。
她也拿起杯子与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饭后,众人移步到前厅,喝茶谈乐。
“柔儿,今日来的子弟中可有你中意的?”柳自明走过来笑眯眯地拂着胡子看她。
他的语气很真诚,仿佛他真的在意她是否中意。
“依我看,这些人中,赵丰还算不错。”柳自明又道。
她抬眼朝赵丰看去,他也正好看向她。
“赵丰,听说他酒后又是另一副样子,不似在父亲面前的谦和,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厅堂里人声鼎沸,赵丰与她相隔甚远,并不能听见她说什么,只看见她与柳自明说些什么,还微微笑着看他,猜想她已芳心暗许,便使着自以为深情的眼光回看她。
这眼光落在柳思柔眼里同样别有深意,她感觉那眼神似刀,像是一定要从她身上割去什么似的。
“柔儿,你今年已经十七,若我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女儿……罢了,赵家的身世背景也不过如此,为父一定会为你找一个方方面面配得上你的。”
是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还是方方面面能为父亲驱使?她不置可否。
的确,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她这个年纪应当都嫁人了,而她作为一颗待用的棋子,停留在棋盘上,成为父亲筹谋里的一部分,挑来挑去,不是为女择良婿,而是为己寻傀儡。
“若我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她听得疲倦。
“彩云,我先回去了,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可……是,小姐。”
柳思柔走出厅堂的刹那,心突然静下来,仿佛后面那个热闹嘈杂的厅堂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就消失了,她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上,觉得像短暂逃离牢狱。
她需要一个人呆会儿,所以没有立刻回去,决心到花园里找个隐秘的地方坐一会儿,喘口气再回。
选来选去,她看中了一块大石头,极其平缓,适合躺着,又隐在几棵树下,阳光也只能透过稠密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照进来。
与刚才的喧闹不同,花园里静悄悄的,唯有时不时的鸟叫声,夏日炎热,连鸟叫声都是远远的、淡淡的,柳思柔觉得心如止水,即使身上热得出了层薄汗,也不愿放弃这宁静起身回去,她合了双眼,静静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睡了过去,彩云以为小姐早早回去了,根本没想到她在这处躺着,彩云回去不见小姐,一时心急,发派了好几个人出来找,包括秦月楼。
“其实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刚出生的婴儿嘛,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有个丫鬟低声说道。
说话声吵醒了柳思柔,但她仍未睁眼,继续静静地听着,企图从这没头脑的话语中发现什么秘密。
“当年倩之不是趁乱抱着孩子逃走了吗?府里侍卫没追上她,只找到了孩子,大家伙都估摸着是因为夫人娘家倒了,她无处可去,带着孩子既拖累又受罪,所以才……嗐,也不一定,我听有的人说她中箭了,也不知如今什么境况,当年倩之姑娘人真是没话说。”
“肯定死了,不然不会扔下孩子不管的。”
“喂,你就不能盼点儿好?当年倩之姑娘如何对你我的,你忘啦?”
“不是不是,你不知道。”声音又低下来,柳思柔有些听不清,但是她已经完全清醒,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当年我可守在夫人的产房,虽然她们主仆二人不叫我进去,你知道,夫人后期已然有些疯癫,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外面分明听到一句‘她若不死,我如何安心,难道叫我的孩子留在仇人的家里?’然后倩之就开了房门,紧张兮兮地叫我去厨房看补药好了没有。”
“兴许听岔了,倩之一日未离开过夫人,你我都看在眼里,就算……你我想的是真的,上哪儿去再弄一个婴儿来?我看呐,我们还是别说了,我真怕被人给听去,再说了,老爷难道不比你我二人懂得更多?还不是疼小姐得紧。咱们小姐生得又那么美,才不像随便……”
“你们二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干嘛?”一声吆喝打断了两个丫鬟的对话,柳思柔正听到兴头上,被突如其来的喝问扫了兴致。
倩之……柳思柔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府里有叫倩之的丫鬟,估计是今日来的宾客随行的丫鬟,主人吃席便偷闲跑出来说小话,其实府里来人作客也没有特别不好,至少,听八卦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听别人的八卦。
她终于躺够了,在石头上坐起身,理了理头发便从石头后走了出来,没想到这花园今日这么受欢迎,送走八卦丫鬟,又迎来多话姨娘。
“哟,大小姐这是从哪儿刚钻出来啊?只有你一个人么?”戚夫人笑道,说着还伸头向她身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