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楼倚在一旁的墙壁上,听到这话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若实在说起来,她和这个小丫鬟一样,原本出生时就“该”死掉的,这个该字听起来那么地轻易,好像一条人命的流逝如同一朵花的衰败一样简单。
如果当初真死了,也许不是坏事。她心想。
因为每当回首过去,便无可避免地要忆起那段极其“惨烈”的童年。
秦月楼出生就遭人遗弃,遗弃她的人还算善良,裹了小被子放进篮子,扔在山脚下一处僻静的亭子里,也许是希望有人捡走她,造化弄人,果真叫上山采药归来的秦声碰到,带回了家。
她闭了闭眼,试图在脑海中回想起秦声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剩一个模糊的残影,竟然想不起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她感到愧疚。
秦声也算得上是一个苦命人,自小娘胎里带了顽疾,三十岁也不曾婚娶,半生飘零中幸得高人指点,成了个江湖郎中,怎奈命运无常,医不自医,秦月楼四岁时,秦声便因病早早去世。
秦声不发病还好,发病时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秦月楼自小便被寄养在他哥嫂秦大家,秦声在时,多少会送些银钱来,所以她的日子还算好过。其实她根本想不起来四岁之前的事,当时年纪太小,大多是后来的拼凑和猜想。
秦声一死,凶残野兽的獠牙不再有所掩饰,秦大和蔡氏常常为着一点小事就将她打得晕在地上半晌不得动弹,就那样熬到七岁,蔡氏为着一点银钱,将她绑到人口买卖的黑市上,也是在那儿,秦月楼遇到师父薛容,得以脱离水深火热。
“你们俩在这儿哭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院里死人了!”一个婆子的声音尖利地传来,将秦月楼从回忆里猛地拽出来,也惊得那两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开。
秦月楼这才清醒起来,看到眼前的碧瓦红栏,心神从辽远的前事中返回,揉了揉眉心,朝柳大小姐的屋子去。
到了门口,她并不进去,依旧站在昨日的地方,连脚踩的砖都是同一块,依旧像只石狮子,只是这次,她有些心猿意马。
“小姐还未起来吗?”彩云问道。
她摇了摇头,其实并不清楚,但是看这动静应当没起。
彩云叹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的:“厨房里备了好几样吃食,不知小姐今早吃不吃得下?”
秦月楼循着她的话又想起刚才遇到的丫鬟说的话,主子,奴才,明明大家都一样是人,为何却有如此悬殊的境遇。
难道生而为人,比的是谁更会投胎么?
她们愁的是生存与温饱,她柳大小姐又愁什么呢?愁每顿餐饭吃什么?还是每日梳洗时戴哪只金玉钗子?
昨夜的零星好感随着清晨的薄雾,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消失殆尽。
大约辰时六刻,日头将将毒辣的时候,柳大小姐终于起身,此时彩云已不知在门口徘徊了几转,或许有什么匆忙的事,秦月楼只淡淡地看着,反正与她无关。
柳思柔醒来便打开堂屋一扇小偏窗看了一下,这是示意丫鬟们可以进去伺候的意思,紧接着三四个丫鬟,端盆的端盆,拎水的拎水,还有人端着一沓的方巾帕子。
光是洗个脸就这样大动静,她难道连脸都不能亲自洗?这些官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难道他们会一直这样过好日子么?若是有朝一日落了难,没人伺候还不洗脸不成?
秦月楼站在门外,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地从门缝处向里窥探。
“秦侍卫,你进来!”门里突然传出声音,那声音哑哑的,带着困意。
她惊了一下,想也没想便踏进去。
“昨夜你睡得可好?初到陌生地也是难为你了,如果是我,得好一段时间适应呢。”那大小姐说道。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个丫鬟端着热气腾腾的水从门外进来,低声道:“秦姑娘让一下。”
她慌忙地退后,站到门后,那个位置甚巧,正好能瞧见菱花镜中人。
“属下不似小姐金枝玉叶,在哪儿都能睡。”她答道,虽语气诚恳,细听起来却像带着一丝嘲讽。
柳思柔点了点头,听不出她话里话似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接过丫鬟手中刚热好的帕子,仔细地擦起脸来。
秦月楼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旁观过一个人的生活,她洗脸向来是草草了事,从井里打一桶水上来,夏天水冷,冬天水暖,胡乱打湿擦干就是,从不想擦脸竟这样费工夫,她虽好奇,却也鄙夷。
原本一个人就能做好的事,偏要使唤好些人干……
擦完脸便要描眉画眼,往常这种时候都是彩云伺候。
“秦侍卫,你来帮我画。”小姐道。
“我……属下,不会。”她生硬地拒绝了,紧接着又道:“小姐如无其他吩咐,属下便继续在门外看守了。”
说完就大步踏了出去,未给她一丝回答的机会。
“这秦姑娘,真是不懂规矩。”彩云见她行为莽撞,不由得皱眉说道。
柳思柔却仿佛并不在意她的失礼,镜中人甚至勾起唇角,以为那侍卫满面绯红是害羞所致。
也许她并没什么情郎,只是个不懂情|事、外强中干的小丫头罢了。
她对她有离谱的误解,她对她有一厢情愿的猜想。
夏日炎炎,秦月楼再不怕热也经受不住毒辣日头的炙烤。
“彩云,叫厨房送份冰镇酸梅汤来。”柳思柔盯着门外那个身影道。
她今日心情甚好,大约是昨夜做了美梦的缘故,连今早被热得醒来都不觉得气恼了,还能耐着性子用热帕子,她意识到自己在变化。
“是,小姐。”彩云说完便朝门口去,刚踏出门槛,又拐了回来,面露难色地道:“小姐,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么事?”
“今早我去赶早市买东西回来时,远远瞧见老爷的轿子,想着应该是刚下早朝回来,我便慢了腿脚,谁知那轿子上还有一人……”
彩云支支吾吾起来。
“卖什么关子?”她回头看了丫鬟一眼,见她面色难看,心中暗叫不好,惊得将手中梳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道:“是谢安然?”
“自然不是!谢小姐怎么会在老爷的轿子上。”
“那你大惊小怪做什么,吓我一跳,近期我最不想见的就是她,还以为她要来做我十一姨娘呢!”
“小姐想到哪儿去了,不过……那马车上坐的人亦不是小姐想见的。”
柳思柔不再激动,表情却严肃起来,她今年十七岁,该来的、不该来的,通通都会来。
“有说什么时候去书房么?”
“小姐猜到了?和从前一样,应该是傍晚去。”
柳思柔点了点头,又拿起梳子,微微笑起来。
该来的、不该来的,通通都来过,所以知道怎么应对。
冰镇酸梅汤很快就送了来,白色的瓷碗里泛着凉气的酸甜,在这夏日应当没人可以拒绝。
“秦侍卫,你进来。”
秦月楼总要在那声音之后反应一下,昨日到今日,她还没习惯有人叫她秦侍卫,叫秦姑娘都好,秦侍卫……听着总是怪怪的,不过如果让她来选一个合适的称呼,她也选不出,反正什么侍卫、姑娘,听听就习惯了。
“小姐有何吩咐?”她站在门口,并不踏进去。
“你进来,将这碗酸梅汤喝了,外头天热,喝了解暑些。”
柳思柔住处的侍卫除了她,还有几个男侍卫,此时皆齐刷刷地盯着她,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盯,但她能感到身上的目光,一道又一道。
冰镇酸梅汤……秦月楼不禁咽了咽口水,她有种想立刻踏进去端起碗一饮而尽的冲动,她已然口干舌燥,额上的汗都快化作了盐粒子,可……门外那样多双眼睛,大家都是侍卫,偏只给她一人喝……
她不想搞特殊化,不想在众目睽睽下……
“快进来啊!”小姐再次唤道。
她又咽了咽口水,还未喝到已觉口齿生津,可理智却让脚如树一样在原地扎了根,挪动不了半分。
再拖下去柳大小姐该生气了,那短短的一瞬她立刻回想到前月跟她时,她在酒楼撒泼的样子,极为骇人……
“小姐……我……我不渴。”她弱弱地道,毫无说服力,她自己都不相信。
“咚,咚,咚。”她听见大小姐的步伐踏在地上,她感到脖子上的汗珠雨般流淌。
“快喝了吧!天气这么热,若是把我的贴身侍卫给热坏了,可没人保护我了。”大小姐竟笑着端到门口,递到她面前。
她终于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视线落在洁白的碗底,随即又被一方洁白的帕子吸引。
她看着她笑意盈盈地递过手帕,有些恍惚,觉得她仿佛天上飞下来的仙女,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的她与前月跟踪时看见的她联系在一起,待到秦月楼清醒时回想这一刻,只觉得大约是晒得太狠,有些发蒙,带了自我渲染的色彩。
“擦一擦。”柳思柔看着她喝完,见她额角发丝全部湿淋淋的,叫人好生心疼,又递去帕子,“进来吧,今日太热,人都叫晒得傻傻的。”说罢轻笑起来。
对方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害羞所致,直到站到门口后片刻,亦感到某种带着多重意味的目光,一道又一道。
“今天天热,你们都回去吧,我叫厨房备好了冰镇酸梅汤,你们记得去领。”
“是。”
她说罢便走回屋子,阳光炽烈,光是站片刻她都觉得吃不消,不知这一上午她是怎么站过来的,其他人都聪明地隐在树下,再不济也站到屋檐拐角晒不到日头的地方,她却傻傻地站在门口,无一丝遮挡。
“进来啊。”她柔声道。
门口那道身影终于踏进来。
柳思柔曾养过一只猫儿,可惜某年春天的时候不慎跑了出去,叫人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从此以后再也不养了,她觉得眼前人也似猫儿,第一眼便这样认为。
若想驯服一只乖张孤僻的猫,只能怀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