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半
柳思柔的院子很大,处处都装饰得一派富丽堂皇,只有内屋她的寝室十分清雅朴素,和外面有些格格不入。
秦月楼初到她的住处时,第一反应竟是——难道是布置寝室的时候没钱了?
刚想到这儿,又立刻摇摇脑袋将这想法弃了去,柳自明好歹是当朝的高官,怎会没钱?
也许是因为富丽堂皇都是叫外人看的,而寝室只有自己看,所以没有费心。
这个想法倒还靠谱些,随即对柳思柔更添了几丝鄙夷,觉得她就是一个爱面子,虚荣,金玉其外的人。
事实证明,她只猜对了一半。
自从被选中之后很快完成了身份转化,即刻上岗,柳思柔与她没什么交流,只吩咐她在门口守着,除了定时定点有人送餐饭来,其余时间活像一尊石狮子。
明月高升,蝉鸣不断,秦月楼抬头望月心中暗自惆怅时,一个叫彩云的小丫鬟走过来叫她:“秦姑娘,小姐叫你进去。”
原以为终于结束,原以为到了夜里便可回到自己的住处得以喘息,谁知贴身侍卫的工作竟不分昼夜。
只见那浑身脂粉味道的千金小姐缓缓卸下珠钗,玉手遥指屋内窗下的一处小榻,道:“今夜,你便睡在这儿。”
彼时秦月楼望着那张小榻,环顾四周的富丽堂皇,以及缓缓飞烟的熏香,有种极其酸楚的滋味翻涌上来。
师父只吩咐了来做她的贴身侍卫,以及一句“要取得柳思柔的信任,之后的事我会寻一个恰当的时机知会你。”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她突然觉得这种惨淡的光景还会绵延数日,一想起此后数日都要如今日般咬着牙忍受,微微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转而拱手向柳大小姐道:“属下还是等小姐睡下再进来。”
柳思柔看似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实则眼里装的却另有她人。
“可以,再进来时手脚轻些,我一向觉浅。”
“是。”
秦月楼出去后,彩云继续服侍小姐梳妆,她对白天的事略有耳闻,本以为小姐争着要的是个什么八面玲珑的老油子,毕竟能在短短几刻就将小姐迷惑,肯定不是凡人,甚至还暗自担心此人一来会威胁自己在小姐心中的地位。
如今一见,很是意外,竟然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招的是贴身侍卫……十七八岁能有什么深厚武功?
听说排在第三,倒也不算差,人看上去不苟言笑得很,不像是曲意逢迎之辈,话又这般少,总算放下心来,这才向小姐问道:“听说小姐今日为了此人不惜拂了老爷面子?奴婢有眼无珠,看不出这秦姑娘有什么好来。人淡淡的,见了小姐话也没几句,不像是什么好相处的。”
柳思柔轻笑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钗子,道:“人淡淡的,我喜欢,看着不好相处,我也喜欢,彩云,你同我相处这样久,难道还不懂我心中在想什么吗?”
彩云望向镜子中的小姐,见她浓妆之下的眼睛带着一丝哀愁,恍然想起小姐夜半醒来常对她说的话。越是长大,小姐就有越多不成眠的夜晚,某种不可名状的愁肠,往往如一张黑暗的大手在深夜扼住小姐的喉咙,叫她猝然惊醒,然后说些含蓄而隐晦的话。
她总是听得一知半解,并将此事归结为一种安全感的缺失,可怜小姐出生不久就失了母亲,漠不关心的父亲,来来去去的姨娘。
看似被簇拥在中心,实则被周围挤压得难以喘气的花儿。
夜里落了雨,雨势不大,落在檐上,滴滴答答。
秦月楼翻了个身面朝窗户,又觉得窗外月光太亮,映得窗户纸白莹莹地刺眼,刚欲再翻身时察觉到内屋人呼吸变化,她说了她觉浅,还是不翻身了。
怎么也睡不着,奇怪,她从不是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的人,今夜却觉得心似有千万担地沉,满腹心事睡不着,于是伸了手轻轻将窗子推开了一角,瞧见窗外的月果真亮堂地很,像只微微泛黄的纸灯笼。
盯着月亮发呆起来,蝉鸣阵阵,多好的思乡景,可她没有故乡。
“你将窗子打开做什么?若是就这样睡了去,夜里蚊虫可够你受的。”
背后声音将她惊得浑身一震,随即本能地从榻上惊起,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柳大小姐见她反应剧烈,不由得轻笑起来。
她仰头看她,月光之下,见她不施粉黛的脸,和白日里恍若两人,歪着头笑意盈盈的样子,叫她心肝颤了颤,加上刚才突如其来的话,秦月楼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她低头看她,仿佛预料到她会被吓到一样,笑得眉眼弯弯,瞧她眼睛睁得浑圆,活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嘴唇紧紧地抿着,似蹙非蹙的眉,月光流淌,衬得她像是从某幅画上跑下来的小仙,意趣盎然。
“小姐……怎么醒了?”
“你翻身的声音太大,将我吵醒的。”她说罢坐在了榻上。
翻身能有多大声响……这小姐还真是难伺候。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有所反应,道:“不如我还是出去寻一间空房睡,小姐这样觉浅,我梦中总是不自觉乱动,若睡在这儿不知要惊醒小姐几次,小姐千金贵体……”
话还没说完,柳思柔打断道:“哪儿也不许去!”
听起来有些激动,背着光,秦月楼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刚才开玩笑的,我只是醒了有些渴,恰巧看你朝窗外不知在望什么,想逗逗你。”
“小姐……”
“必须有人陪我睡,不然我会害怕。”她轻声说着,然后站起来朝厅堂走去,昏暗中不知踢到了桌脚还是什么,痛得哎哟哎哟叫起来。
秦月楼本一脸懵,见状慌得点着了烛火,本能地上前将她一把抱起,放到了床上,又去桌上倒了杯水端过来道:“小姐若是渴了,吩咐一声便是,属下在此的意义便是照顾和保护小姐。”
柳思柔今年满打满算十七岁,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有人这样拦腰将她抱起,倚在她臂弯虽是短短的一瞬,却足以叫少女心旌摇曳,再加上她那句“属下在此的意义便是照顾和保护小姐”,不由得又笑得眉眼弯弯。
柳思柔接过水喝了一口便放在了床前的小桌子上,她其实并不渴,不过夜里醒来瞧她望着窗外出神,鬼使神差地想同她说两句,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她明知像她这种出身,又做侍卫,身上自然不会熏香,既没那个闲钱也没那个时间。
“属下不曾熏香。”她果然答道。
柳思柔坐在床边,烛火昏黄,瞧见她光洁的额头,低垂的双眼,纤细而浓密的睫毛,她心中有些异样,仿佛对眼前人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一杯水下肚终于道:“咳,我喝够了,你回去睡吧。”
“是。”
“将你榻前的窗子关上吧,院子里花草多,蚊虫自然也多,你那张小榻又没有帐子。”
“是。”
秦月楼见她躺下,上前吹熄了蜡烛,随后便退了出去,接着便是一声吱呀的关窗声响。
柳思柔躺在床上,心中升腾起一种满足感,在黑暗中,秦月楼的脸似乎更加清晰起来,甜美的梦带着浓烈的睡意悄然而至,她满心欢喜地接过梦的邀请沉沉睡去。
也许欢喜的面庞在梦中更好描画。
秦月楼一向醒得早,未出日头时最适合练功,尤其在夏日。
刚掀开薄被要起身,突然想到屋内正沉沉睡着的人,遂放轻了手脚。
柳家府邸依着江南园林建造之风,也造得一步一景,庭院深深,仅柳大小姐独住的院子就颇为壮观,若是叫些文人一步一景地画,也得画上几个卷轴。
可惜了那屋内装潢得无比荣华,配不上门外这一方小桥流水,竹林清雅。
她蓦地又想起昨夜,想起她素净的脸和寥寥几句问话,觉得好像同她前月跟踪的人大不一样,一个人会有截然不同的两张面目么?
也许只是初见,她装得甚好。
秦月楼不再想,寻了一处僻静地,兀自练起功来。
再回去时,回廊中听到两个丫鬟在说话,她不愿与她们打照面,便倚在拐角处想静静地等她们走去。
“你也是叫爹妈送进来的?”
“嗯。”
听声音这两个小丫鬟年龄都不太大。
“唉,爹妈只知道这柳家给的银钱多,却不从未我们想想在富贵人家做丫鬟的苦楚,睡得比狗晚,醒得比鸡早,你我伺候大小姐还算好的,若是去伺候别院的主子,动辄打骂,你看没看到小福子身上的伤?”
“姐姐,还是别说了,要是被有心人听去……”
“怕什么?大家都是下人,谁不知道别院什么境况?妹妹,若是你家还不是太穷,能出去还是出去吧,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哪怕背了菜赶早市卖,也比这里自由,富贵人家秘密多多,虽不比那宫墙内,一不留神也……”
“姐姐,我恐怕没几年是出不去了,你不知道,家里姐妹多,原本我一出生就是该被溺死的……回去也不会好过。”
说完竟小声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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