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头还能走到我面前,那可太可怕了,我要你的头也没有什么用处,自个儿留着吧。”
夏如亭伸手拍了拍雷毅的肩膀,旋即脸上笑容一敛,瞬间便严肃起来,道:
“如今关起门来,只有我们五人,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雷毅,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你守城的本事,是他们几个谁都比不上的。该打的仗差不多打完了,接下来除非是草原那些人记吃不记打,否则十年之内,应当不会再有什么生死攸关的硬仗需要你们出手。”
“所以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防守比进攻重要得多。如何让我西夏大军对四境八方的胡族与草原部落有足够的威慑力,叫他们连做梦都不敢再企图染指我西夏的方寸疆土,不敢残害我西夏的任何一个百姓,这是你们,尤其是你雷毅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位子站得越高,身上的责任就越大,诸位都是久经战场的虎将,自当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不必多啰嗦什么。忠君爱国拱卫河山,要的便是能攻能防,需要打仗的时候打得赢,需要守城的时候守得住,只要我西夏大军有足够的威慑力,便可令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我等虽身为武将,但有一点务必牢记,与敌人争斗永远都是下下策,打仗一定会让百姓吃苦受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启战端。”
“雷毅,我希望你这个镇国大将军能够保我西夏百姓至少十年免受战乱之苦,你能不能做到?”
雷毅刷地一下迅速站起身来,一撩衣摆,对着夏如亭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双手抱拳掷地有声地道:
“主帅放心,雷毅一定不负所望,必保我西夏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
这是雷毅当着其他几位将领的面儿,亲口对夏如亭许下的诺言。如果说拱卫西夏山河无恙海晏河清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和理想的话,那么现在便是在这二者之上,又多添了一笔承诺的分量。
对于雷毅而言,或许承诺的重量,要犹在其他二者之上。
对于雷毅的本事,夏如亭是了解的,他本人有多么说一不二信守承诺,这个夏如亭同样也很清楚。所以她听见雷毅的诺言,看见他的样子,就已经十分放心了,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将雷毅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信你,”
夏如亭如是说道:
“你从来都没有叫我失望过,这一次必定也不会。”
她又转开了视线,看向一旁的其他几个人,目光之中蕴含着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几个人也都是行事果决之辈,当下更不做半点迟疑,立马便齐刷刷地在夏如亭面前表了态,说的话和雷毅大差不差,表达的意思自然更是毫无二致。
夏如亭这下方才彻底满意了,脸上的神色放松下来,又一次流露出了那种让他们几位惊呆下巴的温和笑容。
她让雷毅坐回他自个儿的位置上,但是她自己却没有紧跟着重新落座,而是朝着众人团团抱拳一礼,朗声说道:
“诸位,除了雷毅,还有我二哥,我二哥乃新任平国大将军,也很快就要正式走马上任了,届时几位肯定有人会留在雷毅身边,同样会有人奉旨前去我二哥的麾下效力。”
“无论此番谁去谁留,我都在这里先替我二哥谢过诸位了,还请诸位鼎力相助,好叫我二哥能早日撑起这副重担来。”
夏轩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好歹是之前的四品参将,更何况他还是夏老将军的次子,主帅的二哥,在座这几位当然都还是认识他,对他颇有印象的。如今夏如亭突然间提及夏轩为的是什么,众位将领自然也心知肚明。
其实夏如亭素来光风霁月不存私心,她向陛下举贤任能,只凭“能力”二字来衡量,可谓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典范,所以她推荐的虽然是她自己的亲二哥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副将,但其余几位都并没有什么可不忿不平的。
二十一岁的四品参将,岂非比他们这几把半截身子埋黄土里了的老骨头来得更锋利无双?
这般选择第一眼看着对几个老将着实不公平,然而他们自己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各自的能力,当到这三品将军便已到头了,即便给他们这个机会再上一层楼,他们也很难胜任得了镇国大将军的这副担子。
更不要说,他们其中有两位将领从参军第一天起就是夏家军的兵,另外两位虽然不是,但也是被夏如亭慧眼识英雄亲手提拔上来的,论恩义论情谊,他们自然都很愿意效忠夏家的人。在夏轩麾下做事,至少他们几位是全然没有意见的。
“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主帅既信得过夏轩将军的能力,我等自然也信得过。愿在夏轩将军帐中效力!”
“好,如此,我夏如亭在这里先谢过诸位了。”
夏如亭对着众人再度一抱拳,当下话锋一转,又补充道:
“不过若是我二哥又哪里做得不足不对的地方,诸位也不必看在我和家父的面子上对他忍让愚忠,他毕竟一跃而上,短时间内难以适应也在情理之中,就恳请诸位多多帮衬,多多提点了。”
几位将领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旋即齐刷刷地抱拳回礼,齐声应道:
“主帅放心,我等明白!”
“好。来人!”
夏如亭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交代完了所有自己想交代的事情,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一股异样的情绪便立时冲天而起,掀起了一层层波澜。
借着这股难得有些迅猛的情绪,夏如亭忽地大喊一声,帐外立刻走进一个士兵来。
“去取两坛好酒来!”
“是!”
士兵应声而去,不多会儿,就取来了两坛子陈年的花雕,以及其他必备的喝酒杯具。
“这是此次凯旋,陛下御赐的美酒,今日接着这御赐之酒,本帅与诸位将军再好好喝一顿,一醉方休!诸位将军,可愿同本帅满饮此盅?”
虽然夏如亭不说,其他人也不想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酒,便是在场这几个人最后一次能一个不落聚在一块儿,一道畅饮琼浆玉露的时候了。
过了今夜,莫说一道喝酒,只怕想要再见上主帅一面,也难。
一念及此,几个老将无不万般惆怅,就算主帅不提,他们只怕各自回去也要各自喝两口闷酒大醉一场了,又岂有不肯陪着酣饮的道理?
喝!今日不醉不休!
所有人都醉了,厅堂里东倒西歪七横八竖,最后还是士兵们帮忙一个个给扛回去的,除了唯一一个例外。
夏如亭没有醉。
她这辈子喝酒无数,但是从来没有喝醉过。
原本以为今夜或可尝一尝这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滋味儿,然而到最后,她还是没醉。
屋外夜凉如洗,夏如亭往身上罩了一件黑色的氅衣,信步走了出去,站在屋檐之下,抬头看着天空上悬挂的月亮。
这会儿刚过月中不久,月亮虽已经不是很圆,但也尚未化成一道弯钩,就那么不大不小不方不扁地挂在那儿,看上去很是没有浪漫气息,着实没有什么美感可言,让人即令想赋诗一首都找不着灵感。
于是,夏如亭放弃了这种突然间涌上心头的煽情想法,垂了垂眸,又回头去看一旁的屋顶。
这个军营是她这些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可以说除了自己居住的府邸以外,她来得最勤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国都的军营了,早已熟悉到即便蒙着眼睛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穿廊过巷的地步。
然而直到今夜,夏如亭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军营议事厅的屋顶一角,竟然不知何时,结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就这般明晃晃地挂在那里,在月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惹眼清晰。
她在这议事厅进进出出不知道有多少回,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仔细地研究过这座建筑。如今一眼瞥见了这张蜘蛛网,夏如亭不由得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于是慢慢踱步上前,想再仔细研究一下,看看这张蜘蛛网的主人这会儿又正在忙活些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夏如亭眸光忽地一凝,她过人的听力此刻已经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有一个人正在道路上快速奔跑着,而且那人跑动的方向,明显就是议事厅。
那人十有八九,是来这里找自己的。
已经接近子时了,军营里居住的将士们是有统一作息时间的,这个时辰他们早都该睡下了,还能起来奔跑活动的只会是负责夜值的士兵。
那士兵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跑得这么快这么着急,他急匆匆到这里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一念及此,夏如亭的眸光迅速冷了下来,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兴致去研究蜘蛛正在做什么了。
夏如亭一时间内心千回百转,一刹那间便闪过千百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