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夏如亭本人安排完了这一切,等到陛下颁下了旨意,她再次回到军营之中,再一次见到自己手底下的四员虎将之时,杀伐果断惯了的人,竟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要同他们说些什么,对着他们做些什么才好呢?
一切已成定局,想怎么改变都是再无可能的事情了。自己最多也只剩下四个月的时间同他们相处了,等自己成为了皇后,他们以外臣的身份便再难接近自己,只怕这辈子想同自己说一句话也难,更不用提交谈聊天儿什么的了。
可是找他们来,就是还想再同他们最后说些什么的,彼此兄弟同袍一场,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好聚好散,要是一句话都不说,那未免白白浪费了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大好良机。
夏如亭坐在军营正厅中央的太师椅上,环视了一周,将每一个在场的将领都看了一遍,一个也没有漏掉——她想记住自己这些曾经同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至交,每一个人的样子,都值得自己永生铭记。
直到一圈扫视完毕,夏如亭方才垂了眸,低低一笑,叹息道: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还会有似今日这般,所有人齐聚一堂,却无人开口置一词,以致厅堂之中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清楚的时候。”
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闻言立马开了口,直截了当地道:
“主帅,我已经上过折子了,陛下没理我,我明日还会再上折子,一定要请陛下收回成命才好。”
副将这话一出,登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他几个将领们也都彻底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暗潮汹涌,纷纷开了口,七嘴八舌来回来去地说了许多话,不过总结起来的大致意思有且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不想让夏如亭就这么离开了,他们还想在夏如亭的麾下继续效力,不想改变现状,更接受不了他们眼中神一般的主帅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只能困在深宫里头吃闲饭的皇后殿下。
“你们这话在这里说说倒也罢了,我的地盘我很清楚,隔墙有耳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在我的中帐厅里头发生;可要是出去外头也这么说,那你们可得小心了,敢把皇后殿下这个位子贬得一文不值,那些文臣们非得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你们淹死不可。”
好歹也彼此相识相知这么些年了,对于自己麾下的这几位左膀右臂,夏如亭自然十分了解和熟悉。她很清楚这几个家伙把皇后殿下给说成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并不是当真看不起如此尊贵的皇后之位,他们只是单纯不愿意让自己的主帅去当皇后罢了。
在他们眼中看来,他们的主帅闻名四海威震四方,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但绝对是豪杰中的豪杰,让她这样一个三军元帅去当皇后,就像是让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猛张飞跑去拿绣花针绣百鸟朝凤一样,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离奇之至。
况且,夏如亭也知道,他们这几位将领都不蠢,相反,能被她夏如亭法眼看中倍加青睐的人必然都是极其聪明的,不聪明也带不了兵打不了胜仗。所以,以他们各自的智力,断然不可能会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可以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时候不可以。
这个根本也不需要她夏如亭多警告什么,所以夏如亭也不过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其中或者夹杂了三分点到为止的提醒之意,但并不如何明显。
那几个将领当然也能听得出来,他们的主帅并没有真的在这里怪他们尊卑不分口无遮拦,只是一种半开玩笑似的善意提醒罢了。他们拎得清这些事情,不过是当着夏如亭的面,没有什么不能说,没有什么不想说罢了。
只是,主帅她即便如今已经不再担着主帅之名,但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主帅之威,却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抹去的。即便主帅没有用什么严重的语气,但她既然说了不要再这样没遮没拦地讲话,几位将领们便也不敢再多提什么。
只是,他们还是一万个舍不得夏如亭卸任一品元帅之职入宫为后。
眼前的这一位,可是素来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奇女子,是他们心中早已认定要追随一生,生死不负的主帅啊!
“不论如何,我毕竟是个女子,私以为女子即令终生不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女子嫁人,那也同样是天经地义,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我这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女大当嫁,我这好歹也是嫁入了皇家做了皇后,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真是好不给面子。”
要说夏如亭其实内心深处一百个抗拒,只是被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那也不尽然,她在终于下定决心,泄劲儿开口在太后面前应下此事之后,其实很快就基本想通了,过了这几日,她对于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其实已经接受得十分良好相当坦然了,并没有觉得如何痛苦。
不过,要说夏如亭因此便已然是欣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甚至于说是向往和憧憬着未来在皇宫之中的生活,那自然绝无可能。
全盘接受和为之欢喜是两回事情,皇后的尊荣夏如亭实则也从未肖想和在乎过,此刻的她更多地似是一种无悲无喜的坦然心境,又好似悲和喜都齐聚在她身上,所以她从容接纳自己即将成为陛下名义上妻子的命运,却也十分理解自己这些兄弟们的不甘心和不舍得。
同他们说话之时,虽然字字句句都是意在劝他们想开一点看开一点,已成定局的事情不要再做徒劳的努力,甚至反倒还会给他们自己惹出麻烦来,比如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什么的,但夏如亭始终没有说过半句重话,言语之间总显得异样地轻柔。
这等温言细语还夹杂一丝善意的玩笑语调的言辞,对于几位将领来说,着实是一种十分新鲜的体验,反正在他们几个人的印象当中,夏如亭从前还从来没有同他们这般温柔俏皮地说过话。
显得格外地……女人。
诚然,夏如亭本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女人像女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要是她不像女人那问题才比较大,但问题是夏如亭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或者说,她和普罗大众刻板印象当中的所谓“女人”根本不一样。
按刻板印象来区分的话,比起女人,夏如亭平日里更像是以为长相清秀却目有寒光的英姿勃发少年郎。
同样的情况要是放在从前,他们觉得夏如亭大概率会先往他们身上擂上一拳,然后骂他们是不是看不起兄弟,觉得他们的主帅没那个能耐当皇后,或者是毫不在意地让人取来两坛好酒,说当皇后那也是四个月以后的事情,现在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反正就算是意图劝他们早点儿想开,额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地同他们说话就是了。
这什么情况?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家主帅!
为什么从前叱咤风云的奇女子,一夜之间就平添了三分新嫁娘的诡异味道?
难道说,主帅她竟然是真心实意,心甘情愿,没有半分勉强甚至是非常乐意入宫当皇后的?
这不可能吧?!
几位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地从原先的群情激奋,一个个都变得沉默了。
夏如亭倒是不知道在这短暂的工夫里,他们这群人的内心思路都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既然肉眼可见这几个兄弟都不复先前那般愤慨不平不甘心了,夏如亭自然也很高兴,她再怎么样也是不会希望自己这几个得意的手下为了自己一个人,而生生变成怨妇的。
想了想,迟疑片刻之后,夏如亭还是再度开了口,道:
“此番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了雷毅,将雷毅提拔起来当二品镇国大将军,却没有举荐你们几位,你们……会不会怨我厚此薄彼?”
“主帅,您问这话就太见外了,您是什么样脾气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我们哥儿几个还能不知道吗?雷毅的本事就是比我们大,当年三十二岁就能当您的副将,老陈我三十二岁的时候才不过是个千夫长而已,他当镇国大将军,反正我老陈每意见,他配得上!”
“没错,雷毅当这个镇国大将军,我们哥几个都服气!”
夏如亭眉眼带笑地看着他们几个说了一通,这才将视线转向一旁兀自沉默着的副将雷毅身上,略带三分戏谑地笑说道:
“雷毅,他们都在向你表忠心呢,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主帅,我知道,您向陛下举荐我是信得过我。您放心,以后有我守着您率军打下来的大好江山,我一定不会让西夏河山丢失半寸!要是我做不到,到时候我提头去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