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亭,你知道,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像刚才那样唤过我了吗?”
周晚月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夏如亭,眸光深邃如井底,黑黝黝的,叫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看透她的心意。
夏如亭擅自揣度着,这大抵是因为陛下这些年一边要严防死守隐藏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另一边还要苦苦支撑住大局,当真是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撑到今日,却又一次面临一个难解的死局。
她一时间心力交瘁,便忍不住追忆往昔,怀念那些不存在这许许多多困扰与窘境的美好岁月。
看着这样的周晚月,夏如亭心里也不好受,她对陛下忠心耿耿,此刻十分想为陛下分担些什么,然而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平日里自觉还不错的智计在这一刻竟毫无用处,实在废物极了。
百般无可奈何之下,夏如亭终究只能垂了头,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道:
“臣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无能,对不住陛下。”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此事本就与你无关,这些年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否则,我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了。”
周晚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眼珠子一转,却又登时间计上心头:
“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那也简单,你要是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就算是给我赔礼道歉了。”
“但请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
夏如亭并不担心周晚月会趁此机会逼迫自己答应入宫当她的皇后,夏如亭了解周晚月,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倘若她当真喜欢强人所难,那也无需如此拐弯抹角地浪费工夫,大可以直接下一道圣旨,要求自己入宫为后,有道是皇命难违,只要周晚月圣旨一下,自己决计无法违抗,哪怕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人计,自己也唯有遵命行事这一条路可走。
但是周晚月没有这样做。
从头到尾,她无论再难,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勉强自己。
既是如此,此刻她所提出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叫自己太过为难了。
“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你只要答应我,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你别一口一个陛下地喊我,叫我晚月,也别总是惦记着什么君臣之道,还能够继续像从前那样拿我当你想罩着的好朋友看待。只要你答应,那你就很对得起我了。”
“这不……”
夏如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张口高呼“不敢”,然而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正好瞥见了周晚月双眸之中那亮闪闪的一抹希冀之色。
她在暗暗期待着自己能够答应她这个“小小的要求”,期盼着已经孤独了这许多年的周晚月,可以重新拥有一个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彼此平等交心的好朋友。
本应脱口而出想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内心纠结了片刻,夏如亭突然惊醒过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竟然变得如此胆小懦弱?
从前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赶在御花园掏鸟窝跳池塘,虽说那多少有些少不更事,但现在的自己只因年龄虚长了几岁,就连一个名字都不敢叫了么?
这不是夏如亭。
“好,晚月,我答应你。只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我一定会当你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这辈子,我们之间的情谊,都不会轻易消散的,我以挚友夏如亭的身份向你允诺,此生决计不违此誓,若我食言而肥,就叫我身败名裂,天打雷劈!”
周晚月瞬间被她给逗笑了,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捂住她的嘴:
“真不愧是混世魔王夏如亭,这种毒誓也敢随便胡说,你小心老天爷看你不过眼,真的劈一道雷下来,砸你个口无遮拦的混不吝。”
见周晚月心情果然见好,夏如亭冲着她咧嘴一笑,原本浓郁得化不开的歉意也随之消散了一大半儿。
周晚月急着去堵她那张什么都敢往出说的嘴,一个没留神儿捂了个结结实实,手掌心不偏不倚正印在夏如亭的唇瓣之上。
一刹那间,周晚月只觉得似有一股热流自心头涌出,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刺激得她一阵儿心神激荡,伸出去的手如同触电般迅速缩了回来,整个人都随之狠狠地一哆嗦。
想不到话音落下,真正被雷劈的人竟是自己。
“怎么了?你还好吧?”
夏如亭见周晚月骤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脸色好一阵儿变幻莫测,一时间完全弄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不免又生出几分担忧来。
莫不是晚月又想到了另外一件难以解决的事情,所以好不容易有些好转的心情又一次急转直下了吧?
“啊?哦,没事儿,我只是……太高兴了,无妨。”
周晚月迅速将自己的手缩回到袖子里,轻轻摇了摇头,道:
“我在想,若是实在不成,不如寻一位穷一些的民间女子,厚赏她的家人,是要金银财宝,良田美舍,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官位都可以,以此作为弥补那女子的筹码,而后将那女子纳入宫来,让她来坐一坐皇后的位子,只要能够对付得过去,给群臣一个交待,也就够了。”
“虽说这样做终究还是有些对不住那无辜女子,但除此之外,我也着实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了。”
对于周晚月来说,不论她最后选定的人是谁,她都觉得自己注定会对不起那个最后不得已牺牲后半辈子的幸福入宫的女子。幸福方面注定只能奉为牺牲,那自是要在其他方面尽可能给予那女子一些补偿。
倘若那名女子是名门贵胄出身,她本来就身份尊贵,母族家大业大,自己再如何厚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和终身幸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称不上是什么弥补。
更何况,若是那女子的母族本来就非寻常存在,自己再恩赐厚赏,乃至于提拔她全家,那么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造成皇后的家族在朝野上下势力过于庞大的局面。到那时,外戚干政,权臣只手遮天,进而威胁皇位,引得朝堂动荡,只怕会遗患无穷。
可若是民间无权无势的穷苦女子,那便大为不同了。于他们而言,每日过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得了今天不一定过得了明天的生活,赏赐他们黄白之物沃土肥田,那便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其意义和用途自不必多说。
如此一来,这等程度的弥补,应该也勉强算是足够分量了。
最重要的是,立民间女子为后,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皇后母族权势过大,以至于外戚干政社稷不稳的情况发生。
平头老百姓可以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这已然是莫大的殊荣了,皇后的母族只要头脑正常,就该明白要如何感念皇恩,如何为陛下效忠;而他们先前既然无权无势穷困潦倒,在朝中自然没有任何关系脉络,掌控起来相对自然也就容易许多。
“晚月,这法子固然有万般好,但唯有一样,只怕难办。”
“哪一样?”
“纳民间穷苦女子入宫为后,此事有违祖制,有伤天威,于礼法不合,想必太后殿下和文武百官都不会同意的。”
夏如亭一语中的,她一说到这个,周晚月当即不吱声了。
这的的确确是个大问题。
“即便皇后家中清寒一些,地位并不很高,但若是她的母族里哪怕有一人考取有功名在身,她倒也勉强称得上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届时大不了提拔那有功名在身之人,给他一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当一当。”
“如此一来,那女子即便同名门闺秀还是有一定差别,但身份也算是相差不大,或可应付得过去。只是……”
只是按照周晚月的想法,只怕她连这一类的女子都不会考虑,她要的就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最好是几乎就要活不下去了的那种女子。
只有彻彻底底的无权无势无功名,才能保证她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与人脉可言。否则的话,就算皇后母族自身成不了气候,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其他权贵势力所利用,变成其他人结党营私壮大实力的棋子和筹码?
既然已经决定剑走偏锋,那自然要走得足够彻底才有价值。
可是,选择这样的穷苦百姓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谁能答应?旁的不多说,光是太后殿下这第一关,晚月她就过不去。
“唉,谁说不是呢?我也知道我这想法大抵是太过离经叛道了些,终究只能想一想罢了,作不得真的。只不过既然想到了,总想同你说一说,看看你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个主意果然是太不靠谱了,连你也不认同。”
周晚月自嘲般地苦笑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我认同。”
不料,夏如亭的声音却立马紧随着传了过来,郑重其事地道:
“若是依照我的看法,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很好,实在不失为一举多得的一步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