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梅竹马
“陛下,臣毕生所愿,是永保西夏百姓安宁,陛下江山永固,皇威浩荡,令万朝来贺,若是此后余生都只能困于高墙之内,守在深宫之中,此实非臣之所志也。臣恳请陛下恩准,让臣能够继续率大军拱卫西夏,臣必定不负陛下深恩,为陛下之社稷计,至死方休。”
话音落下,夏如亭端端正正地敛衣下拜,以首抵地,行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叩拜大礼。
陛下怔怔地看着面前朝自己叩首的夏如亭,一时间脸色竟惨白得可怕,眼眶之中晶莹闪烁,好不容易才强忍着没让自己真正掉下泪来。
其实夏如亭的志向和心性,陛下一直都知道。她从小就清楚夏如亭身怀鸿鹄之志,绝不是那等甘心终日守在深闺之内描红绣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寻常女子。
她有志向,也有与自身志向相匹配的能力,这些年来,她在父亲夏老将军不幸于战场上断了双腿,不得不告老赋闲在家,无法再领兵打仗之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西夏大军,一介女流之身,却能在三军之中一呼百应,号令群雄,全军上下无有不服。
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这需要何等的能力,何等的魄力,又得有何等的毅力,方能让旁人看起来似是一切都顺理成章,毫不费力?
她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绝非他人赠予,而是她一刀一剑浴血拼出来的。若是一朝立她为后,明面上看着似是赐予她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无上尊荣,但实际上不过是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关入了金丝笼,就此折断了她的羽翼,让她从此再不能翱翔九天罢了。
这样的往后余生,又要夏如亭如何接受得了呢?
陛下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所以听得母后说出这样一个法子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否决了母后这个馊主意。如今从夏如亭口中不过是再度验证了自己所想都是正确的,仅此而已,然而陛下却不由得隐隐心痛起来,只好将脸转到一边不去看她。
“如亭,起身吧,你我之间,不必行如此大礼。”
心痛归心痛,跪自是决不能让夏如亭久跪的。陛下伸手俯身将夏如亭搀扶起身,努力地对着她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道:
“我知道,你天生就不该囿于深宫之内,你应该自由自在地高飞,骑在马上恣意飞扬的夏如亭,才是我认识的夏如亭。放心吧,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的,你帮我好好训练御林军就成啦,剩下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的。”
话虽如此,可夏如亭一眼就能看出来,陛下此时此刻心里头对于妥善解决立后一事有多么地没底气没信心。
于她来说,此事万难两全,只怕到最后别无选择,她终究只能违心地选择伤害某一个无辜女子,毕竟这的确是眼下唯一能够行得通的办法了。
后位空悬太久,非但会令朝堂人心动荡,而且有些人,大约是会造反的。
陛下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低落,而且似有愈来愈颓的趋势。夏如亭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只当她是在苦思冥想破局之良策而不得,心里焦急如烈火烹油,表面上却不想让自己看出来,只好强行按捺着,才令她自己隐忍得十分难过。
夏如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陛下心情不爽一言不发。一看见陛下这副笑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夏如亭登时一阵儿心慌意乱,潜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晚月,要不然我——”
声音戛然而止,夏如亭心头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孟浪了。
然而陛下却骤然间眼前一亮,心情瞬间就雨过天晴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
“陛下恕罪,是臣失礼僭越了。”
“不,你没有,”
陛下忙不迭地摆了摆手,急声道:
“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再叫一遍。”
“陛下……”
“朕命令你,再叫一遍!”
夏如亭没办法了,只好依言唤了她一声:
“晚月,我……”
“真好听。”
陛下一脸陶醉地微眯起双眼,看起来十分受用:
“如亭,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你跟我无法无天没上没下的那些日子。”
周晚月和夏如亭的童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夏如亭比周晚月小三岁,初次见面,是夏如亭领命前来当大皇子的伴读,彼时的夏如亭只有四岁,周晚月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垂髫小儿。
七岁的皇子自然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四岁的夏如亭却刚到开蒙的年纪,因家父立下战功,才得到先帝的恩赐,竟能以将门小姐之身获得皇子伴读的殊荣。
拜太傅为授业恩师,自是十分令人艳羡的事情;然对于那时的夏如亭来说,她最头痛的偏偏就是如何应付太傅每日沉重的课业,和那近乎于严苛的要求。
她自小聪颖伶俐,悟性极佳,有过目不忘之能,自三字经千字文始,乃至四书五经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奈何她身为一介女子,竟是个齐天大圣的脾性,真真是个坐不住的主儿。
要她读书,那很容易,要她静坐沉思,练字誊文,那便是千难万难,着实令太傅成了小夏如亭眼中如狼似虎的狠毒人。
周晚月知晓了夏如亭的脾气秉性,后来每当这种时候,总是主动过来帮着她抄书稿。
那时的小周晚月心思十分单纯,她是宫中唯一的皇子,在深宫里能陪着她的除了父皇母后,就只有嬷嬷和宫婢,父皇母后一见到她就各种严肃正经,而嬷嬷宫婢们一见到她便三拜九叩卑躬屈膝,说一句话做一点事情都小心翼翼,看着便让人觉得无趣。
被“无趣”二字困扰了整整七年的周晚月,一朝遇到了混世小魔王夏如亭,让她带着在御花园内各种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日子过得好不舒畅痛快,七年来的孤寂一扫而空。
那一刻,比她还小三岁的夏如亭在她眼中无比高大伟岸,她只觉得夏如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自己会的她都会,自己不会的她也会,她非常心甘情愿地在“玩”之一道上对夏如亭言听计从,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为夏如亭打打下手抄抄东西,那都是小事情——
只要夏如亭还肯带着她继续玩儿。
夏如亭那时也当真胆大包天,恣意而为。她不是没有受过训挨过打,父亲同她讲过无数遍君臣父子之道,要她记住自己只是将门之女,同陛下的皇长子之间有君臣之别,她那样随心所欲地同皇子殿下来往,与殿下平起平坐百无禁忌,实乃大逆不道之举。
可是夏如亭素来不是那等愿意好好听话的乖孩子。她自是知道分寸,有外人在时,她也会变得恭敬守礼,对着周晚月该行的礼数一样都不会缺;但只要没有旁人在场,他们俩便立时放飞自我,彼此间完全没有君臣尊卑之分。
周晚月愿意按照夏如亭的鬼主意行事,夏如亭也一定会主动带着她保护她,甭管上树还是下河,夏如亭这个妹妹都如同大姐一般护着周晚月,好几次周晚月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都是夏如亭及时接住了她。
然而,好景不长。夏如亭只当了周晚月一年零三个月的皇子伴读,便是风云迭起,瞬息骤变。
先帝突发急症,眼见得命在旦夕,周晚月虽未被立为太子,但她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子嗣,除她以外别无选择。
于是先帝于病榻前令召集众大臣,立周晚月为太子,若是自己一夕宾天,便令太子灵前继位,暂由太后垂帘听政,众大臣辅佐,待得太子十四岁满,再还政于天子,以保江山永固,万民归心。
当太子仅二十四天,先帝便驾崩了。周晚月以储君身份登上大宝,成为九五之尊。翌月,胡族大举犯关,夏如亭随父出征,这一仗一打就是半年有余。
半年之后凯旋归来,当夏如亭再一次见到周晚月的时候,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她们再也回不到飞天遁地摸爬滚打的快乐童年了。
夏如亭像是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变得成熟起来了一样,分明也依然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而站在周晚月的角度来看,夏如亭最大的变化就是,半年后再见到自己之时,夏如亭永远一口一个“陛下”的称呼自己,不论人前人后都毫无二致。
从前她私底下时常唤的“晚月”,随着自己坐上这张金丝笼一般的龙椅,便再也没有这个运气可以听见,就此消失无踪了。
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能够从如亭的口中再次听到自己的表字。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里透出的关切之色,周晚月只觉得那一声如同天籁一般,令自己无比满足。
哪怕在这一刻就此死去,想来,自己也必当是死而无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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