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先后搞定,陛下长舒了一口大气,可惜他这口气卸下来还没有几天工夫,大约半个月之后,当强烈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奏折渐少之际,另外一道声音却后来居上逆势而起,逐渐取代前者成为了奏折里的主流。
那道声音,竟是来奏请陛下早日立后的。
想当年陛下的父亲十八岁的时候,膝下就已经得了陛下这个嫡长子了;而陛下今年二十岁,后宫尚且空置,这确实有些晚了,大臣们为此着急,却也实属情理之中。
毕竟陛下有了皇后,才有可能有嫡子,有嫡子才能有太子,立储大事关乎国本,足以影响西夏朝的万里河山,这件事情上若是有所偏差,那是动辄便会引起江山动荡的惊天大事。
陛下心里也清楚此事的重要性,于是,在前后收到总计三十三份类似的奏折之后,陛下临时传旨,令夏如亭入宫觐见。
“如亭,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帮我出出主意。”
在无人的地方,陛下同夏如亭对话总是非常随意,彼此间只是两个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
“看看这个,这是礼部尚书方书宇的折子。”
夏如亭接过读了一遍,当即明白了此番陛下召自己进宫的目的所在。
“陛下,立后立储,关乎国本,国本早定,则江山稳固,天下安宁,方尚书所奏字字珠玑句句恳切,实乃一心一意为了陛下着想,还请陛下莫要怪责方尚书。”
“我几时说要怪责他了?”
陛下没好气儿地瞪了一眼夏如亭,郁闷道:
“我难道不知道他说得对吗?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个措辞,这是在恳请我早定国本吗?这分明是在逼着我赶紧立后!”
“方尚书措辞确实过于严厉了些,想必是写奏折的时候内心焦急,下笔之时才有些失了方寸,陛下一向是大人有大量,定然不会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同方尚书计较的。”
“哼,那当然,我才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我也懒得跟那个老东西计较这个。”
被夏如亭一顺毛,陛下心情立刻就舒坦了许多,然而眉头才舒展开一瞬,立刻就又拧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立后的事情,又该如何是好呢?别人不知道,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立后啊?”
陛下此言一出,夏如亭也陷入了沉默。
她很清楚,陛下至今令后位空悬,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陛下自己便是女娇娥,根本不是男儿郎。
当今太后当年刚刚怀上陛下之时,先皇便特地让宫中的卜算师卜了一卦。卜卦之后,卜算师得出了一个颇为奇异的卦象,曰“阴阳相易,一旬而止”。
按卜算师的解释,便是这孩子出生之后若为皇子,必须对外称之为“公主”,而若为公主,便必须对外宣称诞下嫡长子。男女性别互换,是为了应那一句“阴阳相易”,卦象说了“一旬而止”,故而十岁之后,便可以将真正的性别公之于众,不必再以假相示人。
于是,皇后诞下一女,外界很快便得到消息,陛下喜得麟儿,百官相贺,普天同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一切都十分顺利,唯有两桩事情让所有人想不到。
第一,是皇后诞下长女之后,竟始终再也怀不上孩子;非但如此,皇后年年积极为陛下张罗纳妃子,然而后宫妃子逐渐充盈,却始终无所出,谁都没能给陛下添上一儿半女,硬生生让长女变成了独生女。
第二,便是先皇竟英年早逝,长女甚至等不到十岁,她的父亲便驾崩了。
这等情形之下,许多事情便没有了多余的选择。国不可一日无君,作为先皇膝下唯一的“嫡长子”,她再也不能等到十岁便换回女儿身了,只能年纪轻轻继登大宝,负起这西夏朝的巍巍河山。
时至今日,知晓陛下是女儿身的除了当今太后和一直贴身伺候陛下的乳娘,就只有夏如亭一人了。
“如亭,你知道吗,这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虽然为了方便行军打仗,你一直女扮男装,但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西夏头一号的女大将军,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能堂堂正正以女儿身示人,而我……”
陛下摇了摇头,神色间颇有几分惆怅:
“纵使我娶了皇后,我和皇后之间也不可能会有孩子,立储之事只能是空想,反而还会连累皇后在后宫蹉跎一生,不明就里之人甚至有可能以无所出之罪刁难皇后,这对她是不公平的。若是洞房花烛夜,皇后方知我是女儿身,这于她岂非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陛下说了很多,夏如亭只能听着,她仍是无话可说。
这几乎是一条死路,要么注定有人要在后宫虚度一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膝下可以过继一个外围皇族远亲的子嗣,将其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君主,顶着母后的名义在深宫获得崇高的地位,如此也算有了一个依靠。
但是终此一生,嫁一个有名无实的丈夫,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一辈子被这四方高墙禁锢着,这样的日子,谁又能承受得了?
这是在吃人啊。
“如亭,你帮我出个主意,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自从明白陛下陷入何种困境之中始,夏如亭就未曾停止过思索。然而思虑再三,却着实找不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若说两权相害取其轻,夏如亭想得到最好的法子,也仍然还是要牺牲一位无辜女子一生的幸福。
可这种话,夏如亭说不出来。
“不知陛下是否问过太后殿下了?太后殿下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能商量这件事情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太后了,比起自己这个外臣,陛下要见太后自然更方便些,于情于理,想必她也应该先找太后商量过对策了才是。
然而一提起太后,陛下一张脸登时黑如锅底灰,非常不爽地一甩手,没好气儿地道:
“别提母后那个馊主意。”
夏如亭立刻眼前一亮——太后她老人家果然有主意!
先别说馊不馊,至少算得上是个法子,拎出来斟酌两下,指不定还能变废为宝呢?
“太后殿下是如何说的?”
“……”
陛下一言难尽地盯着夏如亭看了半晌,这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真想听?”
“想听。”
“……母后说,让你入宫为后。”
夏大将军当场殿前失仪,刚入口的香茗喷溅而出,前方三米的地砖无一幸免。万幸陛下原本便站在侧旁,故而逃过一劫,完美避开。
“立我……为后?!”
夏如亭满脸怀疑人生:太后她老人家没吃错药吧?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
陛下撇了撇嘴,不知为何,看上去竟像是有几分失望的样子: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说这是个馊主意了吧?”
夏如亭确实知道了。
“太后殿下为何会出如此奇招?”
“母后觉得,你出身将门世家,是知情之人,还是一名女子,也很忠心,各方面都是最适合当皇后的人。”
照着陛下的话一一想过,夏如亭忽然发现,太后这个主意居然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自己早知陛下是女儿身,自己进宫,则一来陛下的秘密不会让更多的人知晓,此等机密,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二来,自己这个知情者这些年都能守得住秘密,入宫以后自然同样能守得住,的确是可信之人。
三来,自己的出身也算显赫,是够资格入宫为后的,这一条足以封住文武百官的嘴,即便是于此道上最为苛刻的礼部尚书,想必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至于自己的所谓终身幸福,在太后殿下看来,同江山社稷和陛下的皇位相比,自是微不足道的了。
“如亭,既然话到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很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突然间凑到夏如亭身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钉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若是我当真想让你入宫,立你为后,你可愿意?”
猝不及防对上陛下的双眸,夏如亭只觉得她目光耀眼得可怕,几乎让自己无法直视。
自己愿意吗?
说实在的,今日之前,纵然与陛下两小无猜交情甚笃,夏如亭也从未设想过此种可能。自己出身将门,生来天赋异禀,比家中两位哥哥更善于打仗,十余年刀光剑影,大将军风光的背后是无数的血与火,累累军功底下尽是命海尸山。
夏如亭给自己设想的道路,就是终此一生拱卫陛下的江山社稷,抵御外侮,肃清内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是自己一生的拼搏能换得海清河晏,纵然终生不嫁,落得马革裹尸还乡,亦是自己无上的荣光。
可眼下……
陛下有难处,自己身为陛下信任倚重的臣子和挚友,自当不遗余力辅佐陛下,为之牺牲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豁出命去,自己也在所不辞。
但是为陛下舍命,和与陛下结秦晋之好,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