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冯翊郡公府中果然宴请宾客,西河郡夫人也邀各贵胄家中女眷相聚。
柳硕人想带自家姊妹见见世面,又怕妹妹落单,得了八贤王乳母信安郡夫人的允准后,便把芝芙一同带去了。
到了冯翊郡公公宅邸中,柳硕人等几个命妇都陪在西河郡夫人冯俪姝身边说话,芝芙倩娘等几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便在池塘边凉榭中游赏。
冯翊郡公的宅第在安远坊中,芳林园一侧,隽永秀丽,风景怡人。
倩娘生性腼腆,在外人面前不善言辞,便和芝芙倚在栏杆上,剥莲子往水里掷皮儿,惊起几只芦梢上的蜻蜓,煞是有趣。
忽闻一阵环佩玎玲,芝芙和倩娘闻声都转过来头,只见一严妆仕女款款走来。这美人内里穿菱花纹罗绢抹胸,披一件绉纱对襟褙子,衣缘袖缘皆以金粉印花,密布对蝶串枝菊花纹,又缀着雪色小珠,与她雪白的肌肤甚是相称。下着鹅黄彩裤,金线作花绣的碧罗笼裙,那笼裙轻薄微透,如烟雾一般。髻上戴着水晶冠,分外素雅清丽。
来人是冯幼玉,长宁侯老夫人的侄女,也是西河郡夫人冯俪姝族中的妹妹。她生的姿容出众,又善诗书,豆蔻之年起上门提亲之人便络绎不绝。不料造化弄人,娘亲突然病逝,因母丧耽误了几年,到现在还未许配人家。
一位看着有头脸的仆妇忙上前相迎并向她引见各位闺秀:“这是八贤王府柳硕人的妹妹,这是八贤王乳母信安郡夫人家的妹妹。”
冯幼玉依次敛衽颔首致意,芝芙和倩娘等人也还了礼。
几人寒暄间,有丫鬟过来,呈上一托盘,上有数只茶盏,道:“离开宴还有一会儿,夫人特备了龙麝香茶给各位小娘子解秽开胃。”
龙麝香茶是用上等细茶一斤、片脑半两、檀香三两、沉香一两、旧龙涎饼一两、缩砂三两,右为细末,再以甘草半斤剉,水一椀半煎取浄汁一椀,入麝香末三钱和匀制成香饼。以香药入茶,极具幽趣。
那丫鬟刚退下,冯幼玉便拿出了手帕,细细擦拭茶盏。
见其他人不解,她解释道:“饮茶乃高雅之事,婢女们粗陋,我平日从不让她们碰茶盏这些清雅之物。”
倩娘是柳硕人的妹妹,柳硕人获宠之前也不过是正室夫人房中的婢女。冯幼玉养在深闺之中,与八贤王府女眷此前又无来往,不知其中内情。
此话虽是无心,倩娘的面上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旋即默默垂下头去。
芝芙倒是面无愠色,只是淡淡一笑:“依我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说起这茶叶的由来,归根结底还是茶农种出来的。不单茶叶,这瓜果粮食又有哪样不是农民辛苦劳作而来?若说粗陋,那世上便无什么高洁之物可入口了。冯小娘子是神仙一般的美人,再粗陋之物,只要经了小娘子的一双巧手,也能点石成金了。”
幼玉抿着唇笑吟吟听着,却并未答话,鬓边淡蓝色琉璃兰花簪子泛着细腻幽柔的光芒。
幼玉身旁坐的是新昌伯家的女儿,她见这簪子精细,赞道:“这兰花簪子真好看,与幼玉姐姐很是相配。”
“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我最爱兰花风姿素雅、高贵贞洁。”幼玉顿了顿,“不知各位姐妹都爱什么花。”
新昌伯家的女儿说爱牡丹,荣昌伯家的女儿爱梅花,还有说爱菊花,爱荷花的。
芝芙想了想,缓缓道:“兰草素洁,牡丹雍容,都是世间高贵典雅之物。我喜爱的是苔花,虽长在幽暗艰苦之地,却也生生不息。纵使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待到傍晚开宴时,因几位命妇围坐一处,幼玉和芝芙等几个年轻姑娘自是围坐另一桌。
婢女们鱼贯端上熏鱼藕托、金藕乳鸭、清水菱米、糯米香藕、百合藕菱、蜜饯捶藕、桂花藕粉圆、珍珠虾蟹饼、荷乡蒲棒、荷叶粉蒸鸡、肉末藕糕、香藕炖鳜鱼、藕粉鳝鱼羹。
密饯捶藕以白藕、糯米制成,配上糖青梅丝、金桔饼、蜜枣、清水莲子、鸡蛋、蜂蜜。色泽酱红,香甜酥烂,浓而不腻,其香其味称绝。
藕粉圆子粉红透明、软糯清润,为当地名菜。将藕粉用凉水拌匀,于用沸水冲熟,搓成长条,分小块切断,再将小块按平,包上用桂花、花生、白糖、芝麻等调成的馅子,香甜可口。
肉沫藕糕则是取炒熟的米饭和调过味的猪肉,用新鲜的荷叶包裹而成的,味道清香,软糯不腻。
婢女们又呈上莲蓉荷花酥、荠菜藕粉角等各色小食,斟满了荷叶茶。
整道宴席皆选最早成熟的莲藕制成,辅以莲鞭、莲花、莲子、莲蓬、莲藕粉料,下足了心思,引得一众女眷啧啧称赞。
“小娘子。”一个婢女却匆匆上前,在幼玉耳边低语几句,“夫人新得了匹青绿牡丹如意蜀锦,觉得小娘子穿上好看,叫小娘子过去量体裁衣呢。”幼玉听后便向诸人表示歉意,暂时离席。
官客那边也好生热闹。异香自帘子后飘散而出,满室香气郁然。
丝竹声起,十名歌姬次第而出。皆衣白裙,衣领饰碧色荷叶,淡淡粉色绢花,执板奏歌:“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歌罢,座中客人浅斟低饮,谈笑晏晏。
良久,香气袭来,帘子打开,又有十名歌姬款款而来,鹅黄衫裙,簪紫花,唱道:“一番荷芰生池沼,槛前风送馨香。昔年于此伴萧娘。相偎伫立,牵惹叙衷肠。时逞笑容无限态,还如菡萏争芳。别来虚遣思悠飏。慵窥往事,金锁小兰房。”
之后,又有歌姬十人,绛红罗裙,头戴黄花,衣袂飘飘,歌喉婉转道:“雨停荷芰逗浓香,岸边蝉噪垂杨。物华空有旧池塘,不逢仙子,何处梦襄王?珍簟对欹鸳枕冷,此来尘暗凄凉。欲凭危槛恨偏长。藕花珠缀,犹似汗凝妆。”
香雾缥缈之中,众姬鱼贯而出,手捧莲叶,以鲜翠莲叶制成碧筒酒杯向客人劝酒。
八贤王赵元俨刚饮毕,一个小厮上前低声说:“八贤王康安,我家郡公近日还购得一幅李绪的画,藏于花园玲珑池馆中,请八贤王赏脸前去一同品鉴。”
赵元俨兀自起身,沿着廊庑缓缓走到玲珑池馆,却见馆前正中立着一身姿盈盈的美人。
这美人正是幼玉。幼玉蓦地看到八贤王,见他剑眉凤眼,丰神俊朗,雍容淡若中自有一般华贵气度。
她一时竟呆住了,慌乱中以手中一柄纨素团扇掩在颊前。
赵元俨亦觉十分意外,他并不清楚面前这位女子的身份,只立刻转身退开。
幼玉敛衽行礼:“妾见过八贤王,八贤王万福金安。”
“不知小娘子在此,冒犯了。”赵元俨依旧背着身,语气中略带歉意。
“幼玉妹妹!”不远处传来冯俪姝的声音。几乎同时,冯翊郡公赵德文也从另一侧廊庑中走来。
冯俪姝向赵德文和赵元俨笑道:“这是我族中妹妹幼玉,是我有事叫她过来,没想到你们也在此。”
“哦,我猜到了。”冯俪姝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笑着看向冯翊郡公,“不过是一副江都王李绪的画,何必藏着掖着,叫我们姐妹俩也开开眼。”
冯俪姝先编了个由头将冯翊郡公喊来玲珑池馆,又借口试衣把幼玉叫来,同时打发小厮去邀八贤王。
冯翊郡公赵德文此时已看出方才一切皆是俪姝的安排,却不便点破,只得叫人把画取来。
画卷徐徐展开,昂首嘶鸣,四蹄腾骧的马儿跃然纸上。鬃毛乍立,身躯圆肥壮硕,四肢劲健有力。或腾空跃起,或奋蹄疾驰,圆睁的眼睛和飞扬直立的鬃鬣大有追风草原之气势。
冯俪姝又笑道:“幼玉,你精通诗书画,快给我讲讲这画如何?”
幼玉道:“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此画画肉兼画骨,笔力劲健,为世所宝。
赵德文和赵元俨听完幼玉的点评,皆微微颔首称赞。
幼玉于暗中悄悄观察赵元俨,他虽已不是俊美少年,但却被岁月洗练出一种成熟稳重的风度,更具威严高贵之气。
待赏完画,筵席也散了,冯俪姝一一遣人送走了各位堂客,终于回房歇息。打起绣帘,才见夫君赵德文已等候多时了。
赵德文问:“俪姝,今日八贤王与幼玉‘偶遇’之事,可是你有意安排的?”
冯俪姝淡淡回答道:“是我安排的。”
赵德文劝诫道:“此事也忒冒险了。你族中许多妹妹,从前也没怎么听你单单提过幼玉,你如何知晓二人有意?虽是好心,若不小心乱点鸳鸯谱就不好了。再者,幼玉养在深闺,她与我这个‘姐夫’相见已算是勉勉强强,八大王于她算是外人,二人于后院相见终究于礼法不合。以后还是谨慎些为上,免得落人话柄。”
“我这个族妹自幼才貌过人,难免心性高傲了些,又因为受母丧耽误三年,眼看便要拖成老姑娘了。寻常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得想点非同寻常的法子才行。”冯俪姝扬了扬眉毛,显然对夫君的劝慰不以为意。
那日在碧梧山庄,八贤王向老夫人问安,幼玉等女眷回避至楼上。她于帘后窥见八贤王仪容,惊为天人,之后便向俪姝打听了八贤王。冯俪姝一下猜出幼玉的心思,今日便使出了这个法子,意欲撮合二人。
赵德文又劝了几句,但冯俪姝没有答话,反而走到软毡褥前,俯身逗弄一只黄白相间的狮猫。
见她不理会,赵德文亦不想自讨没趣,劝诫一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