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烈火
茶坊中,温仅理了理衣裙,缓缓坐下,姿态优美。
她今日身着一袭胭脂红色纱衣,鬓间簪着金藕莲花簪貌凝秋月,容若春花。怀抱琵琶,露出一截藕臂,腕上的莲瓣流纹金钏衬得她肤如凝脂,嫣然如一朵笼烟的芍药。
她轻拢曼捻,柔声唱道:
“又老杨花,浮萍点点,一溪春色。
闲寻旧迹。认溪头、浣纱碛。
柔条折尽成轻别,向空外、瑶簪一掷。
算无情更苦,莺巢暗叶,啼破幽寂。
凝立。阑干侧。记露饮东园,联镳西陌。
容销鬓减,相逢应自难识。
东风吹得愁似海,谩点染,空阶自碧。
独归晚,解说心中事,月下短笛。”
温仅的声音柔润婉转,清圆如一串串珍珠。起初歌声袅袅飞扬,伴着幽丽的琵琶声,好似天上的仙乐,美妙之极。唱到凄婉感伤处,却又哀婉至极,缠缠绵绵,直教人肝肠颤动。
秦楼楚馆,最能引风流公子流连忘返。故有词曰: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台下一位公子,如那词中玉山未倒肠先断的坐下少年一样,望着这檀口皓齿、语娇声颤的美人,听的如痴如醉。
曲罢,这位公子便送上双凤锦两匹。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温仅见惯了各色风流公子,对他的示好并不以为意,只盈盈一拜,福了个身便欲退下。
她低垂眼眸,微垂臻首间更显娇羞动人,这位公子啧啧称赞道:“何校书歌声真如昆山玉碎,香兰泣露!”
他话音一落,温仅便觉他口音熟悉,遂问:“听公子口音,不似京城人氏?”
“在下是滑州人氏,因家父调任京城,迁居来汴京。
温仅来京城已有数年,早已没有乡音,是以这位公子听不出温仅是其同乡。
这位公子身旁的小厮得意道:“我家主人原是滑州司法参军,刚刚迁到京城。”
白衣公子斥道:“你又出来多嘴,京城里处处是世代簪缨之族,你也好意思招摇,岂不叫人笑话。”
“在下滑州黄舒志,区区几样小物件,希望何校书喜欢。”说罢,又送上两疋紫霞绡并一斛明珠。
姓氏、官职都对的上,眼前这人竟是当年杀父仇人滑州司理参军的儿子!
温仅心头勃然一惊,迅速低首以丝帕遮面掩饰面上的表情。片刻,她拔下琉璃簪子,双手奉上:“妾实有幸,得公子如此厚赏,唯有以此簪相赠,还望公子不弃。”
从此,黄舒志常来听温仅唱曲,温仅更破例请他来自家宅院小坐。
她与黄舒志小盅微啜碧香酒,饮毕,清歌一曲,婉转如莺。
对饮之后,她轻倚绣床,嚼起玫瑰红的花瓣,含笑望向黄舒志,情意绵绵。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后主词中香艳之景就在眼前,叫人怎能不动心?
一番温存过后,温仅鬓发散乱,一头青丝流泄在枕上,粉腮上贴的点点金靥散落在鸳鸯锦被上。
黄舒志见温仅娇娆无比,情不自禁又将她揽入怀中。温仅笑道:“你一会儿再不走,小心你家老子派小厮来拿你。”
送走了公子,温仅略觉周身疲乏,本欲小睡一会儿,灼灼进来说:“芝芙小娘子来访。”
自芝芙当了信安郡夫人的义女,出门不似从前方便,和温仅相见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但芝芙心中时常挂念,每每得了赏赐,都会想办法送过来些许。
温仅见芝芙来了,十分欢喜,匆忙绾了个发髻便出来相迎,笑道:“你前几日送来的金颜香当真是不俗。”
芝芙坐下,连茶水也不喝,迫不及待问:“温仅,我有要事相求。你可知哪里有神通广大的武林中人,认识些打手杀手一类的。”
温仅从方才的迷蒙中迅速清醒过来,悚然问:“打手?杀手?你想干什么?这话没头没尾的,真真要把人吓死。”
芝芙简单道出事情原委,她双眉深锁,语气中透出一股寒意:“既然八贤王不能帮我报仇雪恨,我就自己报仇。”
温仅问:“你有何打算?”
芝芙道:“除了平日里要戴出去见人的,近日新赏给我的首饰我都当了,加上以前攒下的银钱,应该也够雇个人替我办事了。”
温仅迟疑了一下,见她意志坚决,方回答说:“我知道城西交往镖局的郭总镖头,黑白两道都有些熟识的人,或许有些门路。”
芝芙匆忙起身:“我这就赶去镖局,在此先谢过了。”
温仅恐她被仇恨冲昏了头,正色警告说:“话说在前头,这些人还是少招惹为妙,我只能帮你到此。和他们打交道,务必十万分小心。”
芝芙改换男装,赶去了汴京的昌隆镖局。镖头听完她来意便叫人送她出去,连商榷的机会都未给她。
芝芙不死心,又添了银钱,再次登门。本以为是桩难事,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镖头连连说他亦是是个侠义之人,反复思量后,感其孝悌,愿助她为父兄报仇。
她不知道的是,远处一直有一马车暗暗关注她,直到看见她平安出了镖局大门后,车中之人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放心离去。
十日后,芝芙又依约来到温仅住处。
芝芙坐在窗前,眼睛盯着院门,一言不发。她与镖头此前约好,无论事成与否,十日后都会来桂花巷送消息。
温仅见她神思倦怠,轻轻打开白釉印花点绿彩粉盒,为她面上扑上一层薄薄玉女桃花粉,又以胭脂在掌中晕开,淡淡施于两颊,粉若绯桃,画了一个娇俏可爱的桃花妆。
接着又拿起檀色口脂:“瞧你没精打采的,心里越苦越要打扮自己,否则啊,精气神都没了。”
院中终有嗒嗒扣门声传来。
芝芙倏地起身,却被温仅按下来与。她担心芝芙情绪过于激动,故意要留些缓冲的时间与她,说道:“你坐着,我去开门。”
温仅的院子不大,从房中到门口,只有区区十步。这么短的路,却这样漫长,好像去到了时间的尽头。
温仅与报信人耳语几句,拿出随身的一些碎银子赏给他,转身回来。
芝芙目光里已满是焦灼与不安,她仿佛呼吸都要停止了,声音异常急促:“怎么样了?”
温仅一字一字清晰说:“青州判官不幸路遇山贼,殁在还乡的路上了。”
事成了,他死了,这些年她恨之入骨的仇人终于死了。
芝芙起先愣了愣,旋即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畅快,好似要把这些年失去的欢笑通通补回来。
她抬首望向天空,红彤彤的夕阳西沉,绯艳无比,将天际染成如火般浓烈的颜色。
盯着如火的红霞,脑海中浮现起幼时与哥哥捶丸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晚霞漫天。
一切的一切,终于了结了。
笑着笑着,却有一颗泪珠滑落。之后,她胸中骤然涌上一种茫然,本以为自己会一直狂喜下去,可她没有,只觉像从一场漫长无比的噩梦中醒来,周身疲乏至极。
“多谢你助我。”芝芙转头向温仅道谢。
“谢什么,只怕不久,我就有要你帮忙的地方了。”温仅笑了笑。
说罢,温仅亦抬首欣赏了一番赭红的落日,漫天云层映着红黄二色的霞光,璀璨炫目,感慨道:“等明天旭日东升,一切都能从新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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