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凉
从厨房的后院出去,再穿过一道回廊,是一处老旧的库房。地处冷僻,平日少有人来。芝芙和春草几个,若平日里无事,便爱来此处休憩。
春草坐在石阶之上,一旁的腊枝脸上似有泪痕。
手中拿着一枝花,春草将花瓣一片接着一片撕下扔出去,一边撕一边咬牙切齿咒骂,不一会儿花枝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片花瓣。春草还不解气,把最后的花瓣反复揉搓,几乎将它揉碎。
芝芙不解,问:“你们俩在干嘛?这花好好的,毁了多可惜,还不如送给我做胭脂去。”
春草道:“今日真是触了霉头,就不该和腊枝去崔夜叉那里。”
八贤王的侍妾里柳硕人和周恭人皆性情温和,唯有崔恭人生性刻薄。从前先正头夫人在时她还有所惧怕,如今夫人不在世了,八贤王忙于公务不能时时理会内宅之事,她无人管束,更为张狂。在王府的下人中向来有夜叉的恶名,稍有不顺她心意便对奴婢非打即骂。
腊枝道:昨日她房中的秋叶来,嘱咐我和春草,说今日要做一碗生姜松黄汤,再加一盘红盐豆,务必要午后给她过去。谁知我俩今日去了,才到门口,看门的小丫头就出来给脸色看,嫌我吵了她睡觉。我是奉命来送汤羹的,当然是不服,与那小畜牲争执了几句。不想被她听见了,二话不说便让人拿掸子打了我手心。”
说罢,伸出手来,手心通红,五个指头都肿了。
芝芙道:“哎呀,怎么打的这样厉害。我去找些消肿的三七给你。你好生休息两日,厨房的活我就先替你做了。”
春草道:“她打完还不解气,还将那松黄汤泼在我裙子上。可怜我攒了大半年月钱才买的这一条双蝶褶裙,就这样糟贱了。”
腊枝道:“太作践人了,这王府竟没人管得了她了?”
芝芙无奈道:“大王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在后宅里,柳硕人和周恭人又不愿让人觉得她们搬弄是非,谁还会将这些事告诉大王呢?咱们做丫鬟的,总不能自己跑去大王跟前诉苦。”
春草道:“你说崔令人这般泼妇,如何能当上’令人’,真真是气死人。”
八贤王刚出宫开府时,先皇赏了几个歌女,崔恭人便在其中。因姿容过人,歌喉婉转,成为妾侍。后来生了儿子,八贤王便为她求了个封号。她起初几年也是一副温顺模样,坐稳了恭人之位后才渐渐暴露本性。
芝芙叹气:“或许世间男子大多如此,因为好看的皮囊,就看不出她的浅薄张狂。大王虽贵为亲王,青春年少时也难免俗。“
想到崔恭人不过是歌姬出身,春草更是不忿:“她起初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如今成日里横行霸道的,得了名分也改不了从前的腌臜样子。”
腊枝从旁附和:“越是下贱妇人,翻身了越爱欺负人。反而是先夫人那样的名门女子宽容大度。”
春草接着骂道:“贼贱虫,看她得意到几时,迟早遭雷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口一个“贱母狗”、“忘八贱妇”,正在气头上,自然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往外冒。
芝芙担心她俩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之词,及时止住了话头:“还好此处荒僻,不会有人到这院子来。咱们做下人的,背后议论主家,叫旁人听去了,可是要受罚的。今日无人撞见就罢了。以后还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又安慰腊枝和春草:“厨房里还有羊肉、草果、回回豆子。不如我去熬了汤,用鸡头粉、豆粉、白面一同和面,做道鸡头粉撅面给你们吃,补中益气。”
春草把崔恭人骂了一通,胸中已畅快不少,道:“光鸡头粉撅面还不够,还要鸡头粉馄饨,再来碗羊肉山药荤素羹。”
三人说笑着回到厨房,却见崔恭人身边的侍女秋叶已经倚在门口。
秋叶见人回来了,冷冷说了一句:“哪个是叫芝芙的?我们娘子想吃些夜宵,传你过去一趟。”
三人听闻是崔孺人,均心下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难道这个夜叉又要来找茬?春草和腊枝向芝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多加小心。
芝芙想了想,自己一向谨言慎行,也未与她房中丫鬟有什么过节,便小心翼翼跟着去了。
秋叶领着芝芙去了崔恭人寝阁,随后便命芝芙入内。
金猊炉中飘出淡淡香烟,袅袅不绝,微风轻动,水晶帘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帘后,一位美人枕着绿檀枕,躺在束腰托尼三围子榻上。身穿一袭桃红丝缎衣裙,乌发绾成斜斜的抛家髻,慵懒中透着几分妩媚,冶艳动人。
她坐起身来,衣衫轻动间露出一截皓腕,一双云纹串珠形羊脂白玉镯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崔恭人的模样生的很好看,一双瑞凤眼,薄嘴唇。她上下打量了芝芙一番,唇角向上勾起,笑道:“听说厨房的几个婢女里,属你心思最巧,花样最多。今晚,你就做一道冰雪冷元子吧。”她的笑容看似婉媚,眼睛里却无什么和悦之色。
冰雪冷元子是以黄豆和砂糖制成。把黄豆炒熟去壳,用砂糖或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最后浸到冰水里,就成了香甜可口的冰凉甜品,乃是解暑佳物。此时还未到四月,冰饮显然不合时宜。崔恭人平时颇重养生,纵是夏日,所用茶饮也不过是以清凉井水浸泡,并不爱用冰。
芝芙对府中娘子向来恭顺,从未冲撞过崔恭人,一时不知她今夜究竟是何意,只得照做了。很快备好了黄豆和蜂蜜,只是要现去冰窖取冰块用。春日夜晚仍有凉意,冰窖又地处偏僻,从冰窖出来时,已是手脚冰凉。
崔儒人接过金盘里的冰雪小元子,轻轻尝了一口:“太甜了,再做一碗来。”
说罢,她把碗递给一旁丫鬟,笑着说了句:“门外野猫饿得直叫唤,给它吃了吧。”
崔儒人的语气中透出明显的玩味之意。府中厨娘皆知道崔恭人嗜甜,这道小元子是按她寻常口味加的糖,绝无问题。
此刻,芝芙心中已然明了。崔恭人今晚是故意来找她麻烦了。
偏偏今日八贤王的老师张巽之母过寿,张巽在咸平年间官至监察御史,是先帝为时为曹国公的八贤王亲自选定的老师。他今日早早携了礼品去吃酒贺寿,尚未回府,柳硕人也代表女眷跟着去拜会张家老夫人了。小郡主又已睡下,府中并无可以照拂自己之人,唯有暂且忍耐以求保全。她听罢面无表情,淡然回答一句“是”便退了出去。
少顷,芝芙又呈上一碗小元子。
“请孺人品尝。”
崔儒人懒懒地直起身来,啜了一口,又皱了皱眉:“太淡了。”
“禀恭人,婢子恐味道不佳,特意将糖浆等带来。”
“小娼妇!”崔孺人突然起身下榻,将一碗冰凉小元子直直泼到芝芙头上,冷笑道:“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也不知道吗?前几日我带着允迪在眠云阁边玩耍,眼看你端着盘点心走过长廊,进了倚玉轩,竟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你说,你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冰水顺着发丝嗒嗒滴落在地,芝芙摇了摇头,一言不发。那日自己与八贤王所谈的是父兄冤屈,事关重大,绝不可让旁人知道。
崔恭人见芝芙不语,愈发恼怒,气鼓鼓骂:“就凭你这几分姿色,也敢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今日要你来就是要教训你,再动勾引大王的心思,我就扒了你的皮。今晚就给我跪在这儿,天不亮别想离开。”
芝芙在此等辱骂之中,突然生出一种倔强,她面无惧色,冷冷回答:“娘子,我若真与大王有你所言之事,我还会留在厨房任人驱使吗?”
一旁的秋叶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劝诫道:“算算时辰,大王不久就回来了,若是惊动了大王,知道又有婢女挨了打骂,恐怕不妥。”
八贤王最不喜后院女眷滋事。一年之前,崔恭人打了一个年长丫鬟耳光,面上留了印子,被人瞧见,便停了她三个月的月银。秋叶虽一直跟在崔令人身边,本性却不坏,更不想因崔恭人虐打下人遭连累。若真把芝芙弄出什么毛病,崔恭人或许还能继续当恭人,她这样的贴身侍女却是容易代主受过的。
崔恭人看着虽是厉害,骨子里却是个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之人。听完这番话,她心下不快,又暗暗害怕,只得气急败坏骂道:“给我滚回去,若让别人知道今夜之事,一定剐了你。”
夜晚刮起了风,吹在身上,冷意顺着衣袖直钻进身体里,周身都是刺骨的寒凉。芝芙回去后,只觉头疼欲裂,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像针扎一样,痛楚不已。她虚弱的倒在床上,难受的天昏地暗,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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