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绿柔蓝著胜衣，倚船吟钓正相宜。
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
狂脱酒家春醉后，乱堆渔舍晚晴时。
直饶紫绶金章贵，未肯轻轻博换伊。”
保母手持如玉的青白釉舟形砚滴，又取来墨锭，安安静静在一旁为小郡主宝珠研磨。墨里添了麝香、龙脑、金箔、珍珠粉，香味浓郁，光泽如漆。
宝珠正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写这首杨朴的《莎衣》。婢女立在身侧，轻轻打着云头如意雕漆竹丝扇。
杨朴是新郑才子，天性恬淡孤僻，不愿做官。太宗爱其才，想授官任用，他坚辞不受，终生隐居。因太宗欣赏，杨朴虽是一介布衣，诗作在贵胄中却颇受追捧，赵元俨身为亲王，自然也喜他的诗词。
宝珠不像男孩开蒙早，但年级略大些也请了教书先生教导。柳硕人仔细看了看宝珠的习作，关切地说道：“虽说女红才是女儿家本分，可咱们是贵胄之家，总要才貌双全才好。为娘出身寒微，不识得字，你可要好好学。”
柳硕人所言乃是她自己心里话。八贤王赵元俨的元配夫人是彭德军节度使张永德之女，三年前过世。柳硕人本是王府的侍女，因性情温柔和顺被夫人看中，举荐她为侍妾。她自幼家贫，不通文墨，从前在夫人和王爷前侍候时，常听二人谈论诗词歌赋，却一句也不懂。故想潜心教导女儿以弥补心中遗憾。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我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宝珠时常听柳硕人念叨这些话，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又练了一会儿，宝珠放下了毛笔，向柳硕人说：“娘，我累了，想吃碧涧燕窝绿豆糕。”
柳硕人道：“这才写了几个大字就累了？”
宝珠撒娇道：“娘，我肚子饿，你就让我吃点吧。”
柳硕人本想再说教女儿一番，奈何架不住女儿娇声娇气央求，连忙吩咐厨房送碧涧燕窝绿豆糕来。
母女谈笑间，侍女翠盖通传：“大王来看小郡主了。”
赵元俨今日只穿了一袭白色交领宽袖长袍，领、袖、裾饰以黑色滚边，腰系红丝吕公绦，头束乌角巾。超然飘逸，平淡简朴，不同于往日亲王的清介端严，更像雅致俊逸的文人名士。
“宝珠，你今日又写了什么字，快让爹爹看看。”
宝珠兴奋地指着自己刚写的《莎衣》，道：“爹爹，我今天写字写的好累。”
赵元俨对女儿并不像儿子那般严格，笑道：“好，那爹爹陪宝珠玩一会儿。”
宝珠住处的堂前空地处有两三处凹陷球窝，可作捶丸之处。赵元俨命人取来一锦囊，中有一碾玉缀顶，饰金缘边的球仗。又在堂前布置花木等物品阻隔，与宝珠玩耍了起来。
柳硕人吩咐的碧涧燕窝绿豆糕，厨房自然不敢马虎。芝芙忙取出一套银模子，一寸见方，上印着翠竹、梅花、菊花各色图案，十分精巧。又把炒熟的糯米粉抹少许在模子上，把制好的绿豆泥压入其中成型。绿豆糕小巧精致，入口松软，微有冰凉意，是道上好的清新糕点。
做好后芝芙便拎着银里花梨木雕花食盒，快步去了宝珠寝阁。才走到门口，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突然僵立在那里。院子里宝珠和赵元俨玩的正在兴头上，柳硕人含笑立在一旁，共享天伦，其乐融融。
从前，她也是这样阖家美满的。如今一切美好皆成碎片，唯余她孤零零一人漂泊在汴京。
一层雾气泛上了芝芙的眼眸，她蹑手蹑脚将绿豆糕放在桌上，凝望了一眼赵元俨的背影，悄然退了出去。
一直走到很远处无人的地方，芝芙才停下来。胸口起伏不定，终于支撑不住，扶住路边的柳树，泪水无声滑落
几场雨下过，暑热退去，风中渐有凉爽之意。保母换下了清热的甘草药冰水，小心翼翼为小郡主宝珠添上杏仁花生茶。
宝珠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翻着书，念道：“《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宝珠起初声音还算洪亮，后来只觉无味，越读越厌烦，声音也愈发小了。
保母见宝珠读书心不在焉，劝道：小郡主，这才读了几页书就烦了，柳硕人知道了，又要不高兴了。”
宝珠索性合上书，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不知读书的苦，天天要我读书。今日我倒要你们给我讲讲这书的意思。”
保母和丫鬟皆不识字，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诗经》说：“京城及其周围，都是老百姓向往的地方。《诗经》又说：‘缗蛮’叫着的黄鸟，栖息在山丘的角落上。孔子说：‘连黄鸟都知道它该栖息在什么地方，难道人还能不如一只鸟儿吗?’”
赵宝珠闻声望去，见是平日里给自己喂鹦哥的芝芙捧着个食盒立在槛外，惊讶极了，问：“你读过书？”
“婢子的爹在世时喜欢诗文，教婢子认过几个字罢了。”说罢，便奉上保姆之前命她做的桂花糕。
宝珠目光一闪，似有喜色。她又拿了一块糕点，边吃边问：“除了《大学》，还读过别的书吗？
“不过读过些《女诫》《女训》《女则》。”
“除了‘书’，‘琴’、‘棋’、‘画’还有没有会的？”
“只是略懂一点琴艺。”
“以后你常过来我这里，我有事情要吩咐你”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高亢悠长的“刚刚”鹤鸣，打断了二人谈话。
宝珠好奇，带着一众丫鬟出了院门，抬首远望，两只洁白的仙鹤飞掠而过，身姿舒展，羽毛雪白，落在沁秋亭。芝芙侧耳细听，原是不远处的琴声引动了仙鹤。它们随着淙淙的琴声，半飞半舞。展开优美的双翼，在沁秋亭畔引颈而鸣。白羽黑尾的鹤影映在水中，好似一幅绝美的水墨图画。
宝珠笑着说：“看，园子里的仙鹤最爱听爹爹弹琴。”
琴与鹤皆是高洁之物，对鹤抚琴，实乃一大雅事。八贤王的琴声贴着静静水面缓缓向四处飘散，忽而从舒缓悠扬转为高亢激越，指端如有雄兵百万，铮铮之音似惊涛拍岸，风卷残云。古人云，心乱则音噪，心泰则音清，听八贤王弹琴，如观其肺腑，只觉他心中自有丘壑万千。
琴的音色不似寻常乐器般清亮婉转，宝珠年龄又小，听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遂跑去看仙鹤去，身后一众侍女也紧随其后。
只留下芝芙还在驻足欣赏，静静听飞花泻玉的琴声在园子上空回响，直到曲终她才离去。
一丛丛萱草花在石阶处恣意盛放，或许是花期到了尽头，开的格外热烈。细长油绿的枝叶上是橘黄花朵，鲜艳夺目。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芝芙见到满目萱草，才恍然发觉离家别母已大半年光景。汴京城里无亲无故，更加思念亲人。能与自己说上几句贴心话的，恐怕只有偶遇的温仅姑娘了。
想及此处，芝芙便备了些小食，更休之日又前去城南的桂花巷子与温仅小聚。
卵青色的三足青瓷香炉里逸出缕缕轻烟，甜美细腻的木樨香气在室内袅袅飘散。
温仅立于案前作画，画上一枝红彤彤的樱桃，枝头一只小小绣眼鸟昂首鸣啭，鸟羽分明，惟妙惟肖。樱桃用色饱满，清润透亮，又用深浅不一的绿色涂染枝叶，工而不艳，细而不拘，清丽活泼，生机盎然。
芝芙欣赏了一番，玩笑道：“笔法纯熟，只有一点，把画上那小雀儿改成我那鹦哥雪团便更好了。”
温仅放下手中诸葛笔，打趣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家养的鹦哥，那大鹦哥白白胖胖的，母鸡似的，还不把我这“纤纤弱枝””压折了。
芝芙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有宫室画、龙鱼画、山水画、畜兽画、花鸟画、墨竹画，你怎么独独画这蔬果画”
“这些日子时兴这个，我枝迎南北鸟，少不得要钻研一下。”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唐代乐伎薛涛幼时与其父薛郧于庭中吟诗，薛郧吟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其中有清高之意。薛涛随后脱口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郧却暗自认为是不祥之兆，预示女儿今后是个迎来送往的人物。后薛郧去世，薛涛果然入了乐籍。
芝芙知此典故，深觉失言冒犯，一时沉默了。
温仅倒是不以为意，笑道：“你快说，今日来我这里为了何事？”
芝芙取出食盒：“厨房昨日进了一批螃蟹，还余了几只，今天一早我便做了蟹酿橙和蝤蛑签给你带来。”
用黄熟的大橙子削去顶，剜去肉，留下少许汁液。把蟹膏肉放入其中，仍将带枝的顶覆盖在上面，最后放入小甑中，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香鲜味美。
温仅十分喜欢，忙命灼灼将门口几盆枝青叶碧、花色鲜明的球子菊挪进屋里，又温了一壶酒。三人赏菊品蟹，好不快活。
大快朵颐一番后，温仅斜躺在罗汉床上，笑道：“你总带些美食珍馐给我，长此以往，怕要吃成个大胖子了。如今天气凉爽，不如寻个时间去山中郊游，也好散心消食。”
芝芙最近颇感郁闷无聊，更是十分赞同，笑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温仅思忖片刻，道：“去妙觉禅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