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就到了夏至,花过园林清荫浓。太后娘娘依例赏赐了内廷精制的扇子和粉脂囊给各王公重臣府中女眷。厨房也照例备了馄饨、麦粽、角黍、汤面等物,又擀面为薄饼,夹上青菜、豆荚、豆腐、腊肉等供各位娘子品尝。
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半夏时节,汴京已是十分炎热。厨房这几日进了樱桃、蛤蜊、香瓜等物,以供王府消夏。
王府众人用完膳,已是未时,烈日当空,正是毒辣时候。热气从外头钻进来,熏得人昏昏欲睡,府里各处也都歇下避暑,连花园中的飞禽都纷纷躲去了绿荫下头睡觉了。
春草与腊枝二人见一时无事,便采花折草,坐在阴凉处斗草。斗草一种是武斗,是选韧性的草,将草茎相交结后向后拉扯,以不断者为胜。另一种则是闺中女子常见游戏,女孩们采来花草,互相比试谁采的花草种类多,谓之“文斗“
腊枝拿着个蒲草,春草便拿来个荇叶。腊枝说”我有观音柳”,春草说”我有罗汉松“芝芙忽然说”我有金盏草“,腊枝又接了句”我有玉簪花“芝芙才寻了个黄灿灿的剪春罗,春草又拿出个红艳艳的剪秋罗。三人嬉笑打闹一番,好不热闹。
三人兴致正浓时,门口突有人大声喊道:”人都去哪了?”
起身一看,是崔恭人房里的七儿,她不耐烦倚在门口,没好气地说:“椿秀想吃豚皮饼,快些做好给她送去。”
豚皮饼是先以米浆制成薄圆饼,加热煮熟后再漉出浸入冷水中,口感嫩滑有如豚皮。再浇上臛、麻、酪,冰凉爽口。
七儿见春草未说话,又道:“到底听见了没,有手有脚的还愣着,叫椿秀等急了要挨骂的”
椿秀是崔恭人房中的针线丫鬟,七儿是房中的小丫头,被人使唤过来跑腿,便把怨气又撒在春草等人身上。
七儿走后,春草忿忿道:“大热天她不嫌热我还嫌热呢,呸,什么小贱货,耍威风给谁看。”
接着又发牢骚道:“咱们也够苦命的,每天单单伺候正经娘子们还不够,什么人都能来使唤使唤。”
腊枝道:“针线丫鬟平日就在娘子屋里,自然比咱们有地位,丫鬟里就是咱们厨娘最为下贱,成日里受气。”
芝芙早有听闻,京城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之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其中,厨娘最为下色。
芝芙遂道:“厨娘虽最为下色,却是非富贵人家用不起。依我看,咱们眼下虽不如她们风光,来日却可期。我听说外头的酒楼争相请贵胄之家出去的厨娘,银钱给的也丰厚呢。”
“唉,芝芙你才入府多久,哪里知道我和腊枝的难处。我俩与你不同,是卖了死契给王府的。你虽和我们同在一处做事,但你是托了牙行谋差事的民人,脱身可要比我们容易的多。”
芝芙的哥哥虽获罪冤死,但罪行不至抄家,沈家的女眷也并未发卖。因此自己虽然做着厨婢的差事,身份却和自幼卖身进王府的婢女不同。之前总觉春草爱牢骚抱怨,今日知她背后无奈之处,心下亦有一番慨叹。
夜晚暑气愈盛,连窗棂里透进的风都是热的。八贤王赵元俨亦觉暑气难耐,心思烦躁,突然想吃些解暑的冰饮和小食,身边的侍从遂去传话。
赵元俨生活一向节制,这个时辰一般不进膳食,只是今夜闷热异常才破例。内侍来传话时,厨房竟无准备,春草腊枝等人都跑去纳凉了。唯有芝芙因要酿青瓜,还留在屋里准备生姜、陈皮、薄荷和紫苏。内侍进来时,她刚把陈皮等物切成细丝,正在忙着拌砂糖。
传话的内侍见厨房只剩芝芙一人,颇有不满:“大王难得想吃点东西,你们倒都跟猴一样窜的不见影了。罢了罢了,我去外院找个庖厨去。”
自做厨娘以来,芝芙一心等待机会为父兄申冤,有希望在八贤王面前露脸,芝芙不愿错过,急急挽留道:“中贵人请留步,前日做了道清凉小食颇受诸位娘子喜欢,眼下食材俱在,我速速备好与中贵人送去。”
王府的下人分工各有分工,八贤王作为王府的男主人、显赫的亲王,近身服侍的多是从前做皇子时从大内带来的内侍,芝芙这种在厨房做事的丫鬟,原是不容易接近八贤王的。
内侍心有疑虑:“你一个人行吗?”
芝芙道:“我是个厨婢,身份微贱,自然不敢语出轻狂。如若完不成,奴婢甘领罪责。”
芝芙虽也曾是个有丫鬟伺候的闺中小姐,但自做了厨娘后一直勤勤恳恳,做事认真利落。这小食她又熟练,一柱香的时间便已备好。
内侍看了看,点头道:“干活还算利索,还不速速跟我前去。”
赵元俨的书房乐道斋在花园一角,外有重重花木掩映,与内宅巧妙分隔开来,女眷平时不会轻易前来,故而十分幽静。芝芙小心翼翼的端着刚做好的小食,跟在内侍的后面。小径两旁遍植清挺翠竹,一路上凤尾森森,玳纹滴沥。数十步后豁然开朗,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修竹茂树后有一书斋,四面明窗,雅洁清靓,颇具隐逸幽人之致。
内侍接过盘子,嘱咐芝芙:“此处是大王的书房,你在门外候着,不许胡乱走动。若大王有事要吩咐,我便传你进去。若无事,我一会儿给你个眼色你就回去,不许出声扰了大王读书。”
今夜闷热,月亮隐没在云后,蝉鸣阵阵,噪的人心绪烦乱。这道小食能讨赵元俨欢心吗?会不会弄巧成拙?种种思绪翻搅,还在神思飘忽之时,内侍已示意她入内。
赵元俨斜倚在榻上,背后是一落地青绿山水大屏风。几案上放着数册书卷,一辟雍砚,一香炉,一插着香匙和香箸的箸瓶,一漆琴,闲雅古朴之气与寻常文人无异,唯墙上几轴名人书画隐隐透露出主人不凡的身份。
这是芝芙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八大王。只见他剑眉入鬓,凤目星眸、鼻梁高挺,文华贵重中兼有清刚之气,令人心折。
几案边上的白瓷碟子里放了一片树叶,树叶上有一翠绿竹筒,竹筒内是淡白色茶酪,顶上又点缀一瓣碧绿的薄荷嫩尖,清雅脱俗。茶酪绵密细软,入口即化,茉莉的清香沁在口腔里,回味悠长。
芝芙身穿艾绿色褙子,衣襟上绣着淡雅纤巧的杜若花,下着朴素大方的鸭卵青裤子,模样纤雅清丽。微垂臻首,恭敬立在一旁。
赵元俨道:“这茶点府里以前倒未见过。”
未想到赵元俨亲自问话,芝芙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紧张地回道:回大王,此物有些像西域的酥油鲍螺。只是用上好茉莉花调了味,再以绿叶点缀便可。”说罢,她又垂下头去,只以余光偷偷观察赵元俨的神情。
赵元俨长居王府,见惯山珍海味,民间的各色花样反觉新奇。芝芙所做点心又多了几分清雅,倒是十分合他胃口。
他微微颔首:“这道茶点甚是不错,以后可在府里多备些。”
退下走远后,芝芙长舒一口气。远处水花池蛙声畅快响亮,闷热的夜晚终于有清风拂过。路边的藤萝与翠竹在夜色下幻出幽媚的情态,宛如一幅夏夜消暑图,别有一番趣意。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脚步也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