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秦子清来了,他给了我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居然是头发。一缕一缕用细细的麻线系好,大概有几百来缕。
我震惊得话都说不清了,“你……该不会把……那些……”
“是的,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能找到的,与她们有关的人都找到了。”
我这时才正眼瞧着秦子清,他连续一月的奔波,眼下一片绀青,两鬓垂下两缕发丝,衣袖和下摆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他很疲惫地开口:“现在,你可以让我看了吗?”
他这样执着,一个月内,能把这些人都找到,可想而知废了多大的功夫。他愿以魂魄交换,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我没理由不成全。
我从怀中拿出匕首,递给了秦子清,我的意思是让他割下自己的头发,没想到他却划破的手掌。他举着滴着血的手,拿过一个茶碗,任由血液全部流了进去。
我拿过那些头发,将头发团成一团放在一个铜盆中,对他说:“我是鬼,不擅长火系法术,你便自己施法,将这些头发点燃吧。”
秦子清照做,捏了个诀,铜盆中腾的起了火焰。
头发燃烧的气味让尖牙蹙了蹙眉,袖中的小藤也受不了钻了出去。我闻不到,所以很平静。秦子清也和我一样平静。
或黑或白的发丝因为火焰的灼烧迅速卷曲、断裂,又迅速化作灰烬。
前几日,我把韩蛮、穆远、假蓁蓁的头发都烧成了灰装在了瓶子中,此时正好用得上。
我将铜盆里的头发灰倒进乳钵中,又加了那三人的头发灰,研磨成细细的粉,把一茶碗的血倒进乳钵中,调成了墨汁。
该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拿出噎鸣笔,沾了调制好的墨水,正要在镜子上写蓁蓁的名字,秦子清却开口了:“若是……骨灰的话,也有用吗?”
“骨灰属于发肤骨血,自然可以。”
可据我所知中原各国没有火葬的习俗,都以入土为安以示对死者的尊敬,若是挫骨扬灰,必定是罪孽深重或是极度仇恨之人。
“你是在哪儿得到的骨灰?”
“赤狄,满月峰。”
我一愣,这个地方我知道,是赤狄一处山谷,在此处能看到最美的月亮,因此得名满月谷。但我愣住不是因为这个谷的名字。
赤狄人对于遗体格外尊重,他们坚信,若是遗体损坏,必定会影响来世。所以若是有人死去,不论穷富,都会将遗体妥善下葬,不会允许有丝毫的损坏。
骨灰,是赤狄人对于极恶之人的惩罚。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子,颤抖着半天才打开。里面是一个胭脂盒子,黑漆螺钿,夜光蝾螺镶嵌的海棠花在阴天也熠熠生辉,泛着炫彩的光泽。
这个盒子,蓁蓁在灵枢堂的时候,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过。我身上阵阵发寒,声音颤抖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是……是……她的?”
我的话如同匕首插进他的心口,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也是苍白的,他嘴唇微微轻颤,他问:“她们……是一个人?”
我缄默。
秦子清像是缓了过来,平静道:“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我猜的一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忽然笑了,声音有些喑哑,“如果不是,我会安心地死去;如果是,我就带着愧疚死去。不论是不是,我最后终究都是要死的。拂绒姑娘,我以前多有得罪,还望你看在将死之人的面上,圆了我这个心愿吧。”
我想告诉他,剥魂不一定会死,但我也没真正实验过,故而不敢夸下海口。不过看他这样,似乎死亡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我打开胭脂盒子,里面的骨灰掺杂着黄沙,想必是极为费力才收集到那么一盒。我用噎鸣笔沾了一些,混合在血墨中,在铜镜上写了张蓁蓁和沐卿这两个名字。
和赤狄宫中的一样,铜镜吸收了墨汁,发出的光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光幕。
我看到了蓁蓁的过往。
一个不怎么大的茅屋里,一个着两个小辫的孩子,抱着比她小些的孩子,在给他喂饭。另一边,一个七岁的男孩在悠闲地吃饭,时不时往地上、桌上吐着蚕豆皮。
“弟弟快吃,吃饱饱,长高高。长高高,骑大牛,垦大田。垦大田,种粮食,积满仓。”
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唱着从母亲那儿学来的歌儿,哄着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吃饭。
等弟弟吃完后,她才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饭。
“娘的,又输了。”一个男人骂骂咧咧走了进来,看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蚕豆皮,心中的怒火似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一把拽住小姑娘的辫子,男人的力气大得很,小姑娘的板凳翻了,整个人摔倒在地,碗中弟弟吃剩的饭洒落在她身上、地上。男人见状,更是大怒,左右打了她两个耳光。
“错没错!错没错!”
男人一连问了小姑娘几遍,但她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更不能说自己没错。她的经验告诉她,在这个时候,要乖乖地回答:“我错了。”才不会继续挨打。
“错哪儿了?”
小姑娘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只得指着洒落在地上的饭,说:“我浪费了粮食。”
又是两巴掌。
男人指着桌上的蚕豆皮,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猪吗?吃那么多!吃就算了,你还把皮儿吐了,家里很有钱吗?”
小姑娘不知道这是父亲输了钱拿她撒气,看着明显堆在哥哥面前的蚕豆皮,小声辩驳道:“不是我,是哥哥。”
又是两巴掌。
小姑娘明白了,这个时候,乖乖站着被骂就好了,是不是自己的错,错的都是自己。
过了几日,男人又输了钱,家中没有可以抵押的东西了,被卖的只能是小姑娘。
卖她的那天,来了好几个人,身后带着同村的孩子,不过最多的还是女娃娃。
牙婆掰开小姑娘的嘴,说牙口很好,小姑娘的父母一喜;又拉着小姑娘左看右看,说生得不错,可以做优伶,小姑娘的父母又是一喜;牙婆又说,头发稀黄,只能做个丫鬟,小姑娘父母的脸耷拉了下来。
小姑娘家里没给她取名字,好的时候叫她“二丫头”,不好的时候叫她“贱丫头”。卖进牙行的时候五岁,牙行里那么多娃娃,人牙子哪有闲心取名字,便按着家里的小名接着叫。可牙行里女娃娃很多,叫丫头的也很多,为了省事,便按着年岁排行来叫。小姑娘排在第九,牙行就叫她九丫。
人牙子们谈论起这些娃娃的时候,笑得很是开心,就像村里的妇人,比谁买的东西更划算。
牙婆拉着小姑娘,向一个同伙炫耀,说:“村里那些人什么都不懂,我随口胡说几句,就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猜这个货,我花了多少?”
另一个牙婆比了三根手指,那个牙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比了一根手指。
小姑娘觉得,牙婆在说这些的时候,就跟母亲看牲口时,和人家讨价还价,得到自己想要的价格后开心的模样。
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卖掉了。
牙行的人打她,骂她,不给她吃饱饭,她便日日吵着要回家。家里虽然打她,骂她,但至少不会让她饿肚子。
她跑过一次,但是被父母送回来了,然后是更严重的打骂。
牙行威胁要把她卖进妓馆,小小姑娘还不知道何为妓馆,只是瞧着人牙子眼中的恶意,她知道那不是个好去处。她不再想着回家了,因为回家也会被丢下,她也不敢不听话,因为不听话就要被卖进妓馆。后来,她在别人口中知道了什么是妓馆,性子越发沉默,变得更勤快更听话,想讨牙婆们欢喜,把自己卖给干净的人家。
小姑娘七岁的时候,牙行里来了个老大夫,想买个女孩回去养。老大夫看中了沉默寡言,勤恳做事的小姑娘。但牙婆看中小姑娘生得清秀,想着等她长大些卖个好价钱。小姑娘自小看着身边的伙伴卖的卖、死的死,日日担惊受怕,见机会来到了眼前,在雪地站了半夜,终于病了。牙婆见她病势汹汹,以为染了恶疾,怕砸在手中,便以低价卖给了老大夫。
老大夫收养她后,没给她取名字,也不让小姑娘冠自己的姓,便唤她“小九”。
带她回到医馆后,老大夫因她是收养的,又是个女娃,不配学他的医术,便安排她做些杂事。
老大夫和亲子不睦,养她只是想找个养老送终的人,而医馆始终要给亲子继承。小姑娘知晓自己的身份,事事恭敬,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九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赶走,便趁着老大夫把脉问诊的时候,多呆一会,默默记下。
某天,老大夫偶然间看到了小九记下的医理,发了好大一通火,让小九跪了一日,在小九面前烧掉了那本记了将近两年的医理。
老大夫不再让小九看他把脉问诊,只让她做些制药煎药粗活。小九也不敢在纸上写医理了,只是默默记在心中,每日睡前默念几遍。
后来,老大夫病了,几个亲子不闻不问,小九感念老大夫的恩德,尽心侍奉,直到老大夫痊愈。
医者不自医,老大夫卧病期间,都是小九把脉问诊,大夫见她这般聪慧勤恳,又这样尽心侍奉自己,便默许她学医。只是仍然顾忌她是个女娃,不肯让她拜自己为师父,只让她管自己叫“师傅”。
师父师傅,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小九明白,心中没有怨恨,只有感激。
老大夫年纪大了,渐渐放手让小九主诊,自己在一旁协助。
老大夫的亲子见了,以为老大夫是准备将医馆给一个外姓女,为了拿回医馆,纷纷在老大夫跟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