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姐姐去了赤狄后,没几天,我回到了小镇上。
期间司灵仙君来了一次,他问及集魂之事,言语之间有了些催促之意。我感到愧疚,也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什么。他给了我一个期限,最迟五年之内。
我记得之前,他并没有那么着急,为什么这次来了之后还给我规定了期限。后来,鬼神无幽告诉我,是因为司灵仙君找到了那位姑娘,所以想早点集齐魂魄,把那个姑娘接回来。
据说司灵仙君的心上人投胎成了凡间某国的公主,年方十五,他一见到心上人的转世立刻一见钟情,所以才给我规定了一个期限。
我感叹,神仙就是好,即使投胎,也是投成人上人。
无幽很闲,见我无事,邀请我到鬼界玩耍。我起初觉得地府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他告诉我,鬼界有鬼市,和人间的市集差不多,只是里面卖的东西只能供鬼使用。
我和无幽去了,因为鬼界的规定,我没有带上了尖牙。
鬼界有鬼界的钱币。这对我来说,有个好处,我可以在人间买一堆冥币,然后烧给自己,我到了鬼市之后再从钱庄中取出来。所以,我一到地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钱庄取出了一堆钱出来。
鬼界和人间一样,也有自己的节日,也会赶集。现在鬼界一没到节日,二没到赶集的日子,所以人并不是很多。
我几百年没有吃过东西了,早已忘了食物是什么味道,一到了鬼市我先去了酒楼,点了一桌的饭菜。
我夹了一筷子,顿时眼泪汪汪,差点大哭出来。原来饭菜这么好吃。
无幽撑着下巴,像在欣赏什么奇观。
我吃完东西后,他带我逛起了集市。
鬼市的东西,尖牙用不上,我便只随着自己的心意来,零零碎碎买了一大堆。
我拿起一面镜子,正要付钱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沐姐姐的事。那日沐姐姐进了镜子之后,我并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还有那个国师神神叨叨的样子,似乎面经过改造的镜子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想直接问无幽,又怕给沐姐姐带来什么麻烦,便斟酌着问:“无幽大人,鬼界的镜子如果凡人拿到了会怎么样?”
无幽道:“并不会怎样,就像人界的镜子照不出鬼的样子,鬼界的镜子也照不出人一样。”
我又想到被虞国国师割下的那一缕头发,问道:“若是用水系修者的头发化了水融进去呢?”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在人间见到什么了吗?”
我摆了摆手,“没有,就是见到一些精啊灵啊的,听了一些,我觉得能派的上用场,就记了下来。刚刚见到这面镜子想了起来,又见你在身边,所以想问问你。”
无幽答:“只是修习水系法术的话,那么这个修者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不会化作水,只有纯正的水灵才能将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化作水。”
纯正的水灵?可他们不是说我是石灵吗?我的真身应该是石头才对,可是无幽这样说,难道我的真身不是石头,而是水吗?
无幽见我发呆,拿着扇子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接着前面的问题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如果水灵将自己的头发也融了进去会发生什么呢?”
无幽想了一下,然后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忽然有一个阴兵来找无幽,说是冥王找他有事。而我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回到了人间。
过了几日,无幽到了人间找我,我才知道那日冥王找他所为何事。
冥府生死簿记载,虞国公主黎若华死了,但是鬼差却没有寻到她的魂魄。这位公主就是和亲到赤狄的沐姐姐。她死去的时间和国师预料的时间丝毫不差。
因为无幽在冥府是个闲职,所以寻找公主鬼魂一事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找到沐姐姐魂魄的时候,沐姐姐告诉他,有一个人帮了她许多,既然她已经死了,便也想帮那个人一回。
无幽本就是个热心肠的神,又爱听故事,在得知沐姐姐口中的那个人是我后,便十分热心地将她送到了我这里。
人以何状死,死后便是何种模样。沐姐姐死的时候是新嫁娘的打扮,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副打扮。她顶着四角坠了赤色东珠的流苏红盖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盖头之下,步摇碰撞发出的细碎的声响。
我以为她在韩齐的保护下能够逃脱原本的命运,却不想她到底还是死了。
无幽在一旁说:“既然她已经死了,又愿意主动献出自己的魂魄,那么你何不顺水推舟,取了她的魂魄与灵梵交差。”
沐姐姐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对着我点了点头。
我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对她说:“人有三魂,若是魂魄不全,来世只能做个心智不全之人。”
许久,盖头之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有什么晶莹之物从她的下巴处滴落。
无幽代替她回答,“她在说:‘求之不得。’”
无幽见我优柔寡断的样子,将我拉到一旁,道:“她下一世将要投入畜生道,天魂原本也是要封印的,你还不如将她的天魂取了,既帮了你,又省了我们一些事,还全了她的心愿,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沐姐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我的目光移到沐姐姐的身上,我看到摇晃的盖头下,她修长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伤及喉管,所以这就是她不能说话的原因。
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我知道,她彻底失去了做人的信心。
剥魂术这件事不能在人间做,不然被人察觉,会惹来一些麻烦,我便想寻了个日子,带沐姐姐到仙藻山去。那儿有结界,荒无人烟,不会被人发现。
去仙藻山之前,沐姐姐在后院的药房呆了许久,像以前蓁蓁在时那样。或许做大夫的人都这样吧。
她不会说话,用手指在我手心写字,问我:“张姑娘不在,为什么还要将后院保留着原本的样子?为什么不像前屋一样,彻底换掉?”
我很奇怪,她从未到过这里,怎么会知道后院原本的样子?我回答:“这是蓁蓁的家,我得等她回来。”我打开包着那块牌匾布,补充了一句:“灵枢堂的牌匾我还留着呢,等她哪天回来了,这儿还叫灵枢堂。”可我打开牌匾的时候,牌匾上掉了许多木屑,不知何时已经被虫蛀坏了。
盖头下传来一声很淡的笑,像是看到了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剥魂之日很快到了。
三魂是融合在一起的,就如同人的皮、肉、骨,无论剥下哪一个都是极为痛苦的折磨。但是有一点不同的是,活人会因为恐惧痛苦而晕倒,会因为承受不住而死去,但是鬼魂不一样,它们晕不了,死不掉,只能硬生生承受着。若是在剥魂过程中因后悔而挣扎,便会导致魂飞魄散。
我将这些话告知给沐姐姐后,见她毫无丝毫惧怕之意,将她带到了仙藻山,开始给她施行剥魂之法。
我只知道剥魂极痛,却不知道会这样痛。
沐姐姐的魂体漂浮在半空之中,痛得整个魂体趋近透明,我于心不忍,却无法停下,一旦中途停止,不仅会损毁施法之人本身,还会伤及此魂本身。我只能看着她的天魂一点点被抽离。
终于,天魂被完全剥离出来,我把天魂装在特制的瓶子中。
只剩两魂的沐姐姐,一身大红也变成几近透明的浅红,从半空中缓缓飘落,像枝头凋零枯萎的海棠花。我上前一步,伸出了双手接住她。
我很想看看她此时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见。
无幽将沐姐姐送到轮回台的时候,我去送了她。
她此时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如同一个初生的稚子,懵懂天真。等她跳下了轮回台,她会开始新的一生,会忘记尘世中那些烦恼,这也算件好事。
沐姐姐即将跳下轮回台的时候,轮回台下的阴风吹起了她的盖头。
我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蓁蓁?!!!
盖头在风中如同一只自由的赤色鸟儿,却被四角的东珠坠着,怎么也飞不高,最后等待它的只有坠落。穿着一身红嫁衣的姑娘,像个孩童,费力地踮起脚着,伸长了手,想要抓住那只飞鸟,却在那只鸟儿掉进了轮回台后,也跟着跳下去。
无幽从轮回台走到我的身边,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他说:“你施展剥昏术之前,那位姑娘来找过我,说有些话要同你说。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便用留音石记了下来。”
我还没从发现沐姐姐是蓁蓁的茫然中回过神,接过无幽手中的留音石,放在耳边。
耳边响起了蓁蓁的声音:“拂绒,你在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是谁了吧?你曾经说过会答应我一个要求,那么现在我提出来的话,还作数吗?”耳边传来她的轻笑,“你这么好,一定会答应我的吧?”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韩蛮,我希望,你别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抱歉,还是让你难过了。”
无幽笑了笑,“这个女子还挺有趣的,明明自己已经死了,还惦记着活着的人是否难过……”他看着我,愣了一下,“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我伸手一抹,满脸都是泪水。
鬼在人间没有眼泪,可我忘了,我此时在阴间。
我怎么哭了?我为什么哭?
平常嬉皮笑脸的无幽,此刻有些手足无措,安慰我道:“没了天魂也好,不会思考也没了烦恼。”
我无心听他的安慰,我在想,盖头下的那张脸是蓁蓁,那么沐姐姐去了哪儿呢?
我分明亲眼见到沐姐姐踏上去赤狄的马车的,那么,为什么盖头下的人会是蓁蓁?
我心中有了个念头,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没有沐卿这个人,有的只是张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