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你又要出去啊？”
缘一点点头，他最近跟着一群前辈认识了一下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喜欢拉着他跑，因此格外忙碌。
纪念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风扇孜孜不倦地吹着，身上却还是感觉燥热。这热量好像直接钻进了心里，燎出一份焦躁。
那天带着带着玉佩回到家，家里所有鬼在见到她以后都露出一副不太舒服的表情，紧接着都和她拉开了距离。
缘一，为什么你要隔的那么远？纪念不太抱希望的询问自己的同胞兄弟。
你身上的东西，让我不太舒服。
说着这样的话，缘一的脸上却带着笑容，他慢慢地说，这样才好，这块玉佩能够保护你。
就连最强的鬼王也没有办法靠近，这样很好。
纪念并不理解这份保护，保护她的代价，就是家里所有的人都远离吗？
“缘一觉得这样很好吗？”
缘一觉得（离开我）很好吗？
“对啊。”缘一说，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回过头对她说，“毕竟我们已经不一样了。”
纪念收在后面的手指扣着椅子边，略长的指甲划在木头上，手指发疼。
“嗯，你慢走。”她控制肌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缘一好像有些犹豫，“你……”
这个时候纪念却转过头，顾左右而言他，“对了，阿宁在不在这里啊？”
这个借口并不好，缘一却没有多问。
果然，还是不行啊。
·
爷爷送的那块玉佩和发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纪念已经有一段时间听不到那个恼人的声音了。
在班级里她的地位也差不多，可能还因为她总是走神而被施加了更多的语言暴力。但比起脑袋里出现的那个声音，还是能够忍受的。
上游泳课时，纪念没有带泳衣，一个人坐得远远的看着她们嬉戏。
毕竟脱下长袖的话，可能就会看到她胳膊上青青紫紫的伤口了。
她扎着头发，那块玉自然是没有带着，它被好好的保存在书包里。
这时候她倒是要感谢那些孩子的幼稚了，上课总归还是不敢缺席的。
她看着那些孩子们身后的阴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带着玉佩的原因，她并没有遭受过那一次的境遇，也没有鬼会闲着没事过来找她。
说起来，她都有点习惯了……纪念听到成年人的声音，抬起头
“你怎么坐在这里，没带衣服也可以去活动一下啊。”
纪念垂着眼睛，“我有点头晕，老师。”
小学生对于自己的状态多少有些迷糊，老师对纪念这番描述十分看重，“不舒服的话你记得和我说，或者打个报告我找同学送你回教室。”
“谢谢老师。”纪念低声说，她的眼角已经能看到几个人往这边过来了，“我先回教室吧，麻烦老师了。”
“嗯。”老师眼见着纪念离开，转头却发现有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打算一起走。
“诶，要走的话给老师打报告啊！”现在的小孩子怎么回事。老师把那几个孩子叫回来，温言说了几句。
那些孩子在老师面前还算是乖巧，但走到旁边的时候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被她跑掉了啊。”
“哼，等会还不是有课，她难不成还能不进教室吗。”
“最近是不是有点无聊啊，她都没什么反应的。”
“她什么时候有过表情啊。只会对男生笑眯眯的，我妈妈说她这样的脸又那么穷，八成是狐狸精，心眼多的很！”
“什么叫狐狸精啊？”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每天和男生一起玩的坏人！”
“哇，好恶心！”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玩她呢？”
小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带着最单纯的恶意。
这天是个挺罕见的阴天，纪念从游泳馆里出来感觉自己好像从牢笼跑了出来。她逃过一劫，脚步逐渐轻快。
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他们真是玩不腻啊。
“为什么要忍耐呢，你每一次的忍让都会让他们更加得寸进尺。”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忍耐下去吗？”
两个声音仿佛重合了，纪念怔忪了一瞬间，“嗯。”
哪怕她生气，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保护她。表现得毫无反应也是纪念的本能反应。
她还是个孩子，阿宁因为她身上玉佩残留的神圣气息十分不舒服，因此这时候也离她比较远，并没有发现对方的异样。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她……我被欺负的事情？宫瑶好像猜到了，总是来问我。”
“嗯。”
宫瑶早就已经知道，但阿宁没有说出来。说不定她是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你有什么建议吗。”
阿宁沉默地摇摇头，他的反击十分惨烈，面前这个只是个普通小孩，并没有那个必要。
纪念试图以那些孩子的方式思考，但她显然没有成功。
在躲了几天以后，她迎来了一场审判。
她真的不该掉以轻心的，实在是那群小孩身上吸引的业气太多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学习的。
在一节大课间的时候，几个人围过来，其中一个女孩手上拿着她的玉佩。
“你怎么能拿我的东西？”纪念皱眉。
“谁说这是你的，上面也没有你的名字啊！”女孩把玉佩放在面前摇来晃去。得意扬扬地笑着，“你连几块钱的零食都买不起身上怎么会有玉佩呢？是你偷来的吧！”
她们不止一次这样子说过纪念，大多数时候还能保持平静，但……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纪念执拗道，她的声音引起了班上几个男生的注意。
“哎，王芝芝，你怎么回事呀？”
“对啊，怎么能欺负人呢？”
男生们的话让女孩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但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高兴。
小姑娘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的，她有一副可爱的外貌，但是可爱在面相精致的学霸面前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纪念的外貌和人气令女孩不得不跑回家里向妈妈求助，而妈妈不愧是大人，很快就从中获取到了信足够的信息。
她严肃的对女孩说，哪怕你没有那么好看的脸蛋，但你是爸爸妈妈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而已，她让你不痛快了，你就欺负回去。
“没关系，妈妈替你兜着底呢。”
因此在看到男孩子们围过来打算要保护纪念的时候，她心里的不平衡爆发了。
“你们男孩子就只是喜欢看脸而已！”
几个小姐妹簇拥在她的旁边，就像一朵花下面的几处小草一样附和，“是呀是呀，你们不也怎么都不知道吗？”
“哪一次你们不是在旁边看着呀，这个时候突然跑出来英雄救美了？”
“你们就是想要和她谈恋爱，对不对？”
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这些牙尖嘴利的女孩子们退了一步。
而在风暴的中心，纪念靠近了那个女孩，她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王芝芝的脸上惊恐一闪而过，她往后退着，色厉内荏地喊道。
“你就是妈妈说的那种讨厌的人！”
“狐狸精！女人都不喜欢狐狸精，所以你妈妈都不要你！”
纪念睁大眼睛，那些话在她的脑子里撞来撞去，逐渐变成了母亲的狰狞。
“都是你，都是你，为什么你要出生？”
退无可退的王芝芝靠在桌子上。将那块玉佩高高举起来，那张狰狞的面目和母亲的一样扭曲。
还不如看到鬼……好歹鬼不会抢她的东西。
“还给我……”
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是我的！
纪念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女孩已经被推倒在地上，发出震天响的哭声。
“你做什么？！讨厌，快来帮帮我！”
孩子们好像被吓懵了，有几个同学很快回过神来，朝着外面跑去，似乎是去找老师了。
剩下几个女生围过来，纪念还没能抢到玉佩，她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涌上血液，面前的一切好像都慢了几步。
女孩的手紧紧抓着那块玉佩，大声的哭叫，“坏人，穷鬼！我的腰好痛啊！”
纪念对这些尖叫充耳不闻，她伸手，狠狠抓在女孩的腰上，一段时间没有剪的指甲除了抠木头，倒是派上了用场。
王芝芝高声尖叫，下意识松了玉佩去捂住自己的腰，纪念手指生疼，指甲劈裂了，流出血来。
“你应该高兴，我没有划在你的脸上——”纪念的声音冷凝，“但是我无所谓，因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我好看！”
这句话一时间把王芝芝给镇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叫声。
终于摸到那块玉佩，纪念感觉周身汇聚而来的黑暗被驱散。伴随神智清明，女孩的哭声和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她心下一凉。
——闯祸了。
纪念不再站立于人群，她闷头跑出了教室。
她闯祸了，做了坏事。不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了。
.
纪念匆匆跑出来，手表好像是落在教室里了。
学校的门卫很严格，她没有老师的证明是出不去的。
她在学校里游荡了好久，并没有看到老师找过来。
手中的玉已经被染上了她身上的温度，好像在提醒纪念，她已经拥有了一份属于她的爱。
她蹲在学校的树林里，趁着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落下眼泪。
……
哭完之后，她冷静的分析：现在是回不去了，不过她存的钱都在口袋里。
“怎么在这里偷偷哭呢，小姐？”
出乎意料的，纪念没有非常防备，“我闯祸了，因为有小孩想要抢我的玉佩，我把她推到地上，还抓了他。”
她伸出手，试图让对方离开。
文华没有和她移开距离，反倒是更靠近了一些，“玉佩成色很好啊，也没有摔出裂痕的样子。”
他不害怕这个东西吗？
“我是人类，你的同类哦。”文华笑眯眯道，“你觉得我是鬼吗？”
“不是。”纪念收回玉佩并且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心情十分低落。
“你的手在流血呢，不过，刚好我带了创可贴。”
“不，我不需要包扎……”
文华不由分说的执起她的手，小心的吹了吹，然后将一块透明的创可贴覆上去。
“话说回来，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你验证得如何了？”
许是对方的笑容，又或者他刚刚说的“同类”，又或是那个创可贴安抚了纪念，纪念摇摇头，“我没有问过。”
“为什么？”
“害怕受伤吗？但人的感情并不全靠血缘维系，其实日常相处也非常重要，尤其是话语——这世界上有言灵一说，语言是很有力量的，它能让人明知不可为而之。”
“我听不懂你的话……”纪念喃喃。
“确实是这样，你还只是个孩子呢，听不懂呀。”
“你不说些嗯啊哦啊的，就不会说话了吗？”
“啊。”文华突然说，“你伤害了我，我只是想要迁就你而已。”
纪念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双眼空洞。
“那好吧。”文华投降一样举起手，“你拿这个态度去询问他不就很好吗？”
可是，缘一是家人，家人之间是不该吵架的。
“哪怕是家人之间，你觉得有不好的事情也要说出来的，鬼王大人没有这么和你说过吗？”
“……她很忙。”
这是真的，经过了这几个月的努力，那些从村子里被带出来的女人精神上终于有了一点起色，宫瑶作为经办人当然是被拉出去一场接一场开会，每天忙到回来都是走窗户。
“应该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别的……”文华摇摇头，“嗯，鬼王可真忙呢，但你的兄弟也很忙吗？”
纪念垂头丧气地点头。
“忙到一句话也说不了？那你跟我说说吧。”
为什么你知道缘一，他是另一个灵魂呢？
因为气息很不一样，而且有阴阳眼，我能看出来。
所以，我们真的不一样了……
“一开始就不可能一样啊，你不是知道他的身体里面装的是别的灵魂了吗。”
“家里没有我的同类……”纪念喃喃自语一般说。
“去找鬼王撒撒娇啊，她会同意帮你的。”文华提出建议，但纪念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我已经没有家人，没有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