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人如许》
——世人想寻良人,却又恐寻凉人。
〔引〕
阿九爱的很苦,我是看着她一路走过来的。她是幸运的,能与自己心悦的人喜结连理;可阿九是不幸福的,他不信她,仅此而已。
〔一〕
阿九本名不是阿九,她本名为沈雉,取名阿九也是为了迁就我。我叫楚佑,家中人却从不提及这个名字,他们唤我小五——楚佑是我哥哥的名字。
我的名字,早忘了罢。
我和哥哥是双生子,他年幼就显现出了极高的学武天分,家中又世代从军,自是开心。只是好景不长,一场风寒带走了他,也带走了楚家的希望。
如今楚家日渐式微,族人不愿见到楚家倒下。在户部来人时,选择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而我成了我的哥哥,楚佑。
楚家二女,七岁殁于病。
……
初见阿九,是六岁那年。
哥哥逝世不久,族人为他举办丧礼。
是用我的名义。
我被要求换上哥哥的衣服出席。只是年少尚不明白,走出厅门的那一刹……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那日来人众多,认出我的却只有阿九。阿九是除族人外,唯一知晓我身份的人。
自打丧礼结束,我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楚家二女竟成了楚家长子。
让我用“楚佑”这个名字活下去,族人对这个主意多是无异的。而令他们可惜的是,哥哥的学武天赋,是我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他们总要求我用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学习武术,学习兵法。学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
父亲亲自教我用兵之道,不许我接见任何人。大概是担心让人识出——我不是楚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一转眼,便是两年。
〔二〕
九岁时,我与阿九再次见面是在后院的一处树林。那是父亲为我整理出来的习武之地。
小孩忘性大,最初我是没有认出阿九的,是她一把扑向我:“小五!”
我身子摇晃了一下,接住她:“沈雉?”那时阿九还没有为自己取名阿九。
“对啊对啊,就是我,你怎么变成楚佑了?”阿九松开我,笑着用手捏了捏我的脸,“小五乖,叫姐姐,我带了糕点,叫了就给你吃。”
我已经两年没有和外人接触了,可是阿九的到来,却没有让我感到半点不适。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父亲不让我见人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把手放下来,斜看了我一眼:“别人认不出你,难道我也认不出么?楚佑眉间处有块疤,还是我给弄出来的呢!”
我:“……”那股子浓浓的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阿九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这两年我来看过你,可是楚叔叔不让我进,”她仰头哼了一声:“我还不是照样进来了!”
我后退一步打量她,衣摆处沾满了尘土,我有些无力:“翻墙太危险了,我送你从后门走。”
阿九听了有些委屈:“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所以才急着送我走。”
“你别哭啊,我没有讨厌你,只是担心……”我一见急忙给她擦眼泪。
“嘻嘻那就好,我先走了,这糕点你拿着。义兄应该在外面等我了,我明天再来。”她听后眨眼看我,咧嘴冲我一笑,将用丝绢包裹的糕点递给我。
我来不及叫住阿九,就见她对着墙那边唤了一声:“启安、启安,快接我出去。”
随即一个身影跃了进来,我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他已经将阿九抱了出去。
我已经没了习武的心思,从树林出来便回了房间。我小心打开丝绢,里面的糕点已经被压坏了,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终是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父亲得知后并没有说什么,而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阿九到来的事情。
〔三〕
第二日以至往后,阿九都如期而至。
许多事我都没有问,心里却十分清楚。比如阿九为什么会知道我每天什么时辰习武,在哪里习武……想必阿九也知道我的身份已经是个秘密了,同样也知道我为什么会以哥哥的身份存在于世。
发生过的许多事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忆犹新的,便是阿九给自己取名阿九时,整个人隐在枝桠间,阳光透过在她脸上投下点点光斑,犹如掉落丛林的精灵,不可触碰、不可染指。
……
我曾与父亲一起出征过。当时我十岁。
母亲本不愿我去,可她架不住父亲态度强硬,也就默许了。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战争。
震耳欲聋的嘶吼,触目惊心的厮杀,鲜血染红了现场,倒下的旌旗破损的不成样子。来自灵魂的悲鸣伴着满天黄沙,经久不散。
父亲大概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于是陪我一同站在城墙上,他一挥战袍,言语中布满沧桑:“小五你看,这万里山河,无一不是用楚家人的血肉换来的。”
“往后,你要替你哥哥,替楚家守护它了。怕么?”
我没有说话,应是我知道,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后来,父亲知道了阿九的事,于是她再来寻我时,并没有受到阻碍,我也与启安渐渐熟识。
启安,启家嫡子,阿九的义兄。也就是当初在墙外等阿九的人。家中无兄弟姐妹,父母对他甚是宠溺。
让我和阿九惊叹和惋惜的是,他竟然没有成为祸害一方的恶霸,倒是因为一副好的样貌祸害了不少姑娘。
〔四〕
十五岁那年。父亲出征凯旋归来,陛下龙颜大悦,在宫中大摆宴席,我因为突然发热,被独留在家中。
我知道父母不会太早归家,于是让人给启安传话。
约摸半个时辰后,只有启安一人来了。
我疑惑问他:“阿九呢?”
阿九一向不喜宴会,每次去了都会同我抱怨,说规矩太多,以致她参加宴席的次数渐渐减少。我以为她今日也不会去。
启安瞧了我一眼,却是毫不客气,晓得用桌上的茶点来招待自己。他拿起细细品尝一块,这才道:“小雉参加宫宴了。”末了,他不忘嫌弃地指着药碗:“喝药还配糕点,楚佑,你可真是娇弱。”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又只得问他:“阿九不是一向不喜那些么?你怎么没去?”
“不过一场赐婚宴,我为何要去?”启安冷笑一声:“你倒好,逃过一劫。”
启安道:“我可以用先立功,再成家的借口搪塞过去。小雉不行,她和你走太近了。义父、义母本是想找楚将军定下这门亲事,谁知让楚将军回绝了。你要如何给沈家和小雉一个交代?”
启安的话让我开始沉默,我这一生定然不可能再成婚,可我没想到,竟会连累阿九。
再者,我这场病来的太及时了,及时到让我心里忍不住发寒。
阿九阿九,你的愿望还能实现么?
〔五〕
阿九最不喜繁文缛节,可她却偏偏为了两个人改变。
一个是我,一个是明然。
她为了我学习礼仪然后教会我,在楚家人教我成为一位将士时,只有阿九在教我怎样做回一个女孩;她为了明然自甘收了性子,深居内院,一心打理属于她的家。
明然就是陛下为阿九赐婚的人,当朝皇子,吾国储君。
我不知明然是否是阿九所要寻的良人,可我知道,阿九不会拒绝这门婚事。不仅是为了沈家,也是为了我。嫁给她从未见过的人。
阿九出嫁那日,边疆战事吃紧,我同父亲连夜出征。未曾见她一面。
这一别,我与阿九一年不见,只能靠书信来往。
阿九告诉我,明然是她要找的人,单是新婚那夜的第一眼,她就认定了明然。阿九坚信,明然是她的良人,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她总觉得明然爱她,但两人中间似乎有一条无法跨越的横沟。
现实狠狠的打击了我们。阿九怀孕一月,明然纳了妾,妾怀有身孕两个月。
这是阿九在信中告诉我的,我收到信时着实抽不出身,只得将兵事速战速决。待我回到京都已是半月后。
我仍然记得那天。阿九随启安一同站在城墙上。启安依旧俊朗,风华潋艳,只是阿九憔悴了不少,眉目间不复往日那般明媚。
瞧着阿九的模样,我止不住心疼。如果我当初能防范一些,如果我现在能力足够强大……阿九是不是就不会嫁给明然?
即便我知道结果,阿九会嫁。单凭沈家在朝堂上的地位,阿九躲不开这一劫。
我与阿九相聚了短短两个时辰。不想这一别,是阴阳相隔。
〔六〕
阿九的院落成了一堆灰烬。才半月,竟已物是人非。
我踉跄的退了一步,努力不让自己跌倒在地。一旁的明然已经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
我是知道的,阿九的孩子没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明然的孩子,就这样没了!为了一个妾,被他的父亲亲手杀死了。
阿九的婢子尚且如此伤心,那么阿九呢?哀痛?绝望?亦或是心死如灰?
可我没想到,阿九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究竟是为什么?
一旁的婢子却再次哭诉怒对明然:“他说小少爷不是他的孩子,不配存在世上!他说姑娘已是有夫之妇还要和少将和公子纠缠不清,不知羞耻!”
哈哈哈阿九!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良人啊!果真是……凉人。
我伸出手遮住眼睛,心里疼的难受。
“明然,孩子是你的。”
“启安同阿九不可能,我与她便更不可能。”
“早在半月前阿九便有了一个月的身子,如今……”
“不可能!”明然怒吼一声打断我,“大夫说了,她脉相不稳,孩子只有半月!”
我放下手,将头上的玉冠取了下来:“我是女子。”
这大抵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我终于敢告诉世人我是女子了,可阿九,你……看不到。
“明然。许多巧合都是人为的,你偏偏信了。”我仰头一笑,蓦然想到了什么:“关于孩子的书信被毁了不要紧,我这里还有。阿九亲手写的。”
我转头看见已经伫立许久的启安。想笑却笑不出来:“启安。”
启安眼神沉沉看我。他在怪我,我也在怪我自己。
〔七〕
欺君本是大罪,陛下看在楚家战功无数的情面上,仅是剥去了楚家人的官位,留了我一命。
我什么也没保住,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遣人送去的书信,我在里面放上了阿九曾交给我的书信,是一封血书。
她说:“小五,若哪日明然负了我,我离开了京都,请你将这封书信带给他。”可是阿九没有告诉我,她的离开是抛弃这个世界。
书信被启安劫了下来,这是下人回来告诉我的。
我没有在意,大概是启安还想再同明然说什么。只要信到了明然手上,谁送都是一样。
……
明然颤抖地拿着那些书信。他已经清楚,孩子是他的,阿九从来都是爱他的。而他辜负了她。
“你看,到头来小雉连你明家皇陵都不肯入,连尸骨也不愿留给你。明然,你亲手种下的苦果,滋味可还好?”
启安话语冷漠,狠狠撕裂明然的伤口将它暴露出来。
待启安走后,明然拿着信一封封看着,直到看见最后一封——字体熟悉却带着决绝。白纸上赫然写着一行鲜红的字,触目惊心却有道不尽的苍凉,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愿你一生,终失所爱,不见良人。”
〔八〕
阿九本名不叫阿九,她本名为沈雉。唤阿九也只是迁就了我。
“果真是人如其名,小五,恭喜你如愿以偿换上武装~唔我也要给自己取个名字,不如唤阿九,愿得良人,天长地久!”
愿来世能寻得良人,天长地久。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