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转公的坐地户里一个女的,叫董文化,已经转公办,也不太巴结校长,她也不想当官,好像她的各方面条件,都跟当领导不沾边儿。也因为董文化好像是真懂文化,觉得施乃安是个有气质的男人,接近这样的人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她对施乃安说,你那个小桌子太矮,弯腰弓背的,你坐我这儿吧,我给你腾出半张桌子来。
于是,一张办公桌,董文化坐正面,施乃安坐侧面。
有些人窃窃私语:“两个都是刚离婚的,坐一起不合适。”
贾乐好主任道:“干柴烈火,太近了容易着。”
董文化火了,她直言不讳:“一群男盗女娼。”
施乃安觉得董文化这话说得没有文化,他抬头看看满墙的各种制度,一个《办公室工作制度》非常赫然,那上面最赫然的是:“第三条,禁止在办公室动手动脚,开下流玩笑。”
施乃安说:“还应该加上个第四条,禁止在办公室耍流氓,强奸妇女。”
大家骇然地看着施乃安。
施乃安问董文化:“离了?”
董文化说:“离了。”
施乃安:“这制度还应该写上,第五条,办公室内禁止离婚的人坐得太近。”
董文化与施乃安相视而笑,众人哑口。
董文化要请施乃安吃饭。
施乃安说:“女士请男士好像不太对。”
董文化说:“《办公室工作制度》上又没有写‘女离婚者禁止请男离婚者吃饭’,没什么不好,我是地主,我请你。”
施乃安说:“小心窦乡长斗你。”
董文化说:“窦砥柱喜欢‘查金花’,不喜欢‘斗地主’。”
两人哈哈大笑。
施乃安:“听你的。”
董文化:“杨花梦。”
董文化约了施乃安,心想:“不会弄成一次艳遇吧。”不由得粉腮飞红,平添几分妖冶。
董文化推杯把盏,目送秋波,春心荡漾,难以自持。
施乃安壮年离异,工作失意,前途坎坷,更加情怀炽热,饥渴难耐。
董文化说:“我们是一对寡妇鳏夫。”
施乃安说:“不对,是死了配偶的男女才叫寡妇鳏夫。”
董文化说:“就当他们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你说,寡妇鳏夫能干什么。”
施乃安说:“什么都能干。”
两人相视而笑。
施乃安把董文化送回家。
董文化说:“是你说的寡妇鳏夫什么都能干,能陪我再喝点不?”
施乃安说:“能,再喝点。”
两人又倒酒,再喝点儿。
董文化说:“再喝点,陪我睡。”
说完起身去抱施乃安,吐了施乃安一身后,打呼噜了。
施乃安把董文化擦干净,脱了外衣,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关好门,走了,回到小凤仙的房子去。他感觉到后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施乃安回到住处,迅速扣了门。
董文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但还记得自己确实是想干那啥来着,又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干那啥,心里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仔细想来,也确认自己是喜欢施乃安的,可是才认识一天就跟人家约会,显得太过随便,似乎自己还主动要那啥,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可转而又安慰自己,毕竟什么都没干,只是说说而已,就当是开个玩笑。请新来的同事吃个饭,也并不唐突,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说什么也摆不到面上来。
施乃安像是给自己死水般的心海里投下一粒石子,溅起细微的涟漪,生活似乎有了新的内容。
于是,心境也往常开朗些,愉快地给自己做了早餐,很久没有做早餐了。
“对自己好一点。”董文化心里说。
天空比往常更蓝一些,学校的那两排土坯房也显得清朗多了,一点儿也不讨厌。
不像杨花镇初级中学的大部分老师,董文化不讨厌学校。
她的父母没有文化,才给她起这个最有文化的名字,她是女孩,父母供她上完高中,在杨花镇是第一个,董文化的没有文化的父亲,从前在杨花镇也是公认的最有头脑的人。没有整过人,也没有被人整过;没当过官,镇子里的一些大事却也都有他参与;他讲话虽然很土,但总能让很多人信服;他不富裕的,但绝不属于贫穷的那一类。
董文化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嫁给了前夫李旺财。旺财办企业,就是用凉开水加橘子精,再加食用酒精,造橘子酒。
旺财有钱,让董文化去他的企业当会计。董文化觉得他那个企业没文化,就到了有文化的地方,当了民办老师。旺财带董文化去杨花梦应酬,让董文化给那些什么老板唱歌助兴。董文化跑回家,再也不去那些场面。旺财发财了,基本不回家,后来在外面养了女人,再后来,董文化就主动和旺财离了婚,旺财娶了个十八岁的女子,搬到县城去住了。
其实,吴老四“失踪”的那天半夜,董文化看见李旺财跟吴老四一起进了聚义聚。后来人们说吴老四不见了,她就觉得吴老四和李旺财在一起,准干不出好事来。后来又说是发现了吴老四的尸体,她更害怕了。她跟谁也没有说这件事,也没有人问她,她才不想没事找事。这件事她决意要烂在肚子里,不说,甚至于不要想起这件事。
可是,吴老四回来了,跟小凤仙离了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可是,施乃安来了,住了小凤仙的房子。
想起这些让董文化很烦,昨晚上就是把施乃安给办了,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这叫先下手为强。
胡思乱想的董文化见到施乃安就有些不自然,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亲近的舒适感。
“施老师早。”文化向施乃安打招呼。
施乃安问候文化:“文化老师好。”
一个民转公的男老师说:“客套上了。”
几个女代课老师露出好奇的神色。说:“像学生似的,我们的学生现在都没有向老师问好的了。”
文化看见施乃安转向走出办公室,走到大门外。
学生正陆续走过来。
施老师向每一位同学问好。
“同学们好!”
“同学你好!”
学生们奇怪地看看施乃安,可能是因为见了陌生人。
终于有回话的了——
“老师您好!”
“老师您早!”
施乃安站在门外,一直到所有的学生都进了这栋教室的大门。
文化说:“施老师真棒!”
一群女代课老师说向施乃安伸了大拇指。
施乃安心想,我当了一会儿校长。
他笑着说:“投我以桃,报你以李。你投我以石块,我能报你以什么呢?”
他看看墙有那张破课桌,舒心地坐在文化的侧面,打开书。
文化有一种想拥抱施乃安的冲动。
教务干事送来了课表,文化接过来看了看说:“给施老师排这么多课啊。”
干事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总共不到三十个老师的学校,教务还有个干事,干事不上课,只干事,也没有什么正事可干。
下午,董文化被乡党委康书记叫去谈话。
康书记说:“听说那个施老师一来,就和你走得很近,两个人坐一张桌子了,你们还一起喝酒,半夜他送你回家。”
董文化本来想发火,可一想自己是老师,发火显得很没文化,再说康书记才来不久,对学校的情况不了解,自己应该耐心诚恳地反映问题。
文化说:“是这样的,施老师一来,脐带,不,就是齐世仁校长就故意刁难,学校明明有办公桌,他给施老师一张破课桌,还让他在墙角办公。施老师那么高的个子坐在那里弯腰弓背地备课,那课桌是小学生用的。我看不下去,就让他跟我用一张桌子。”
康书记说:“校长也可能有缺点错误,但我们不能给人家贴标签,起外号,什么歧视人校长?”
文化说:“他就是齐世仁。”
康书记:“就算他歧视人,也不能叫他歧视人校长!”
文化说:“他就叫齐世仁。”
康书记说:“不许你叫他歧视人!”
文化气得半天没说话。
康书记问:“你们校长叫什么名字?”
文化气呼呼地说:“你不让叫,我写给你。”
董文化上前拿过纸笔写了三个字:齐世仁。
康书记看了哈哈大笑。
文化也笑了,说:“看你刚才凶的样子,太气人了。”
康书记问:“学校确实有办公桌吗?”
董文化说:“确实有,这学期我们都换了新的办公桌,那些换下来的办公桌都在库房里堆着呢。齐校长就是这样,新来的老师他都刁难,以前来的师范生一年都没有干下来。他还把老师分成‘外来户’和‘坐地户’。我确实请施老师去吃饭了,是因为我觉得施老师太委屈了,老师们也大多不太友好。我们是喝了酒,但是有人跟踪我们,这也太不好了吧。”
康书说:“看来这个齐世仁真有点儿歧视人,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所以才先把你叫来问问情况,谢谢你直率地向我反映问题,我会深入了解的。不过我还是劝你,要注意和施老师保持适当的距离,比如说两人喝酒就不太好,你们下次再想喝,可以叫上我嘛。我不是反对你们来往,我甚至不反对你们恋爱。”
康书记说完,笑了,伸手跟董文化告别,说:“回去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董文化点点头。
很快,学校总务主任让施乃安去库房自己挑办公桌,自己搬回来,没有人侍候。施乃安有了一张办公桌,还九成新呢,最重要的是大,比董文化那张好多了。
那是齐校长用过的桌子。
施乃安在墙角,他把办公桌横过来,面朝门。
不多时校长就来看了,他问施乃安:“为什么要这样摆放,你非要与大家不一样吗?”
施乃安说:“我无过,不面壁。”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齐校长,齐校长也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董文化心里说:“脐带碰到剪刀了。”脐带就是“齐代”的谐音,齐代是齐世仁当代理校长的时候,人们对他的尊称。
施乃安拿了那张课表,去贾乐好的办公室,他把那张课表放在贾主任面前说:“这张课表还给你,我能上的课我都圈了,我就按圈的节数上,如果节次有变动,你通知我。我知道国家规定初中语文老师的最高工作量是多少节。”
贾主任说:“我们不是缺老师吗,你这人怎么不讲一点儿奉献精神。”
施乃安说:“缺不缺老师不是我管的事情,我只完成我的最大工作量。”说完转身走了。
“嘿,你牛逼啊,牛逼容易摊上事儿。”贾主任嘴里念叨着,瞪大了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