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在路边小店买了挂面、鸡蛋,顺路在河边拔了几棵野菜。
厨房里油盐酱醋都有,收拾得整洁,还有一些米面。小凤仙没有带走也没有扔掉,可以让施乃安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生活。晚饭就煮一碗鸡蛋面,下里面几根野菜,清白黄绿,煞是好看。
小凤仙特意交代过:“那里的东西我全都不要了,也不想清理,你就随便用,床单被褥刚拆洗过,你不嫌弃你就不用再换新了。”
因为坐班车不好带,施乃安就没有把自己的行李带来。
有热水,施乃安洗了个澡,睡到小凤仙的那张大床上,盖上轻软的鸭绒被,感觉到脉脉的芳香。
连着两天都睡得很安适,心里的异样感觉也云消雾散了。
第三天晚饭后,照样的洗澡,他没有睡,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细细地品味着,随意地翻了几页书,不觉已是夜深人静,这间屋子,此时,夜不深人也静,更何况夜已深呢,静得让人心悸,邻居并不挨着。
可能是喝茶的缘故,终竟没有睡意。于是,施乃安铺开稿纸,想写一个短篇小说,他拧开笔,刚写两个字。
一道蓝色的光柱从窗子外射进来,晃了他的脸,又向地面、墙壁、顶棚上画着圈,不一会儿,他背后的白墙上就出现了蓝色的W字母。
外面传来轻微的呜呜声,像有人哭泣,又有开门的咯吱声、脚步声,蓝光一直晃动。施乃安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良久,蓝光熄灭,“砰”地一声,飞进一块砖头来,玻璃碎了一地,空前写字台上,碎玻璃底下压着施乃安刚刚铺开的稿纸,上面有他刚写下小说题目“闹鬼”。
一声口哨,一阵脚步后,夜又死一般的寂静。
施乃安很长时间都呆站在那里,不敢出去。
天刚亮,他就去派出所报案,恰好李剑就在那里,他对施乃安说:“施老师,我看你住这里不太合适,我不是不让你住这里,我是说,你住这里,近期内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惊扰。”
施乃安说:“谢谢,我会考虑的。”
早饭没有吃,没有胃口,施乃安早早就到了学校,在他那张摆在墙角的破课桌前开始备课,今天是他来杨花镇的第一课。初三语文,课文《孔乙己》,看着看着课文,就打起盹来,当上课响起的时候,他脑子乱糟糟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无法不让自己想什么。
课文上明明写着:“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从施乃安的嘴里说出来就成了:“邻居是一副凶面孔,校长也没有好声气,让人活泼不得;只有夜里闹鬼,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他一时恍惚,把心里想的,从嘴里说出来了,引起哄堂大笑,校长紧皱眉头,嘴都气歪了。
笑声让施乃安一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他伸出双手向下摆,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然后流利地背诵了从开头到这里的原文,那声音极富磁性,有很强的穿透力,能深入人心。
教室里鸦雀无声。
施乃安说:“句子是一个有层次的结构,像一个个的格子组成,我们可以把原来的词语拿出来,把有相同能力的词语加进去,表达新意思。这样说大家觉会得很抽象,那么我就把原来的,掌柜啊,主顾啊,孔乙己啊都换了,意思变了,句子没毛病。这就是语法。”
“大家跟我一起说:邻居是一副凶面孔,校长也没有好声气,让人活泼不得;只有夜里闹鬼,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校长摔门而去。
下面有同学说:“这就是校长也没有好声气。”
又是一阵的笑声。
课是应付下来了,施乃安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得罪了校长,倒霉的事情后面肯定少不了。”
校长说学校宿舍没有地方了,要到学校来住,那就只好睡在两个教室中间那个两米多宽的过道里。
窦砥柱乡长说可以住到乡招待所去,但不能生火做饭,在乡里食堂就餐也行,就是稍微贵一点儿。
权衡利弊,施乃安还是决定就住这里,哪儿也不去。一是不能辜负了小凤仙的一片好意,也得对小凤仙负点责任,闹鬼就更说明这房子确实需要有人住,二是最重要的,就是省钱,他还欠着小凤仙三千五百块钱呢。
于是,去买了玻璃,请阿牛来帮忙装上。
阿牛带了酒来,给施乃安压惊,实际也是玉芬去了县城,自己太孤独,找个人喝酒解闷。施乃安在杨花镇唯一认识的人,视为知己。杨花大曲,八毛钱一瓶,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成了相互不用劝酒的酒友。
一天李剑来看施乃安,提了两瓶杨花特曲,还有一只烧鸡,一大包煮好的风干牛肉,正巧阿牛也在。
李剑说自己被降职来杨花镇当派出所所长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谁再来闹鬼就抓谁。
三个人好酒好肉,也算是他乡故知,于是,觥筹交错,不罪不归。
阿牛说:“闹鬼那天,我看到白福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杨花梦喝酒,估计闹鬼这件事,跟白福有关系。”
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又说起了牙胶草,阿牛把挖牙胶草的事,都告诉了李剑。还说:“那个广东的老板钱凯问过,他让我不要跟别人讲,说讲了有性命之忧,我没跟别人说,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觉得那个钱老板不像好人,穿得花里胡哨的,说话总‘啦啦’的。”
李剑说:“现在多事,别人问什么,还是说‘知不道’好。”施乃安喝得高兴,那段《孔乙己》又变成了:“校长是一副凶面孔,同事也没有好声气,只有阿牛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永远都记得。”
李剑说:“为我们的优秀老师,哈达马的大才子,施乃安的落魄生活干杯。”
阿牛说:“施老师走了个兰花花,又来了个小凤仙,我阿牛的老婆要城市户口,从走到现在没有回来过。李所长你说说,城市户口就那么好吗?”
李所长说:“他们毛纺厂那个城市户口和国家的城市户口还不一样。”
阿牛:“有什么不一样?”
李剑:“我也不管这个,不太懂,懂也不能说,这是纪律,懂吗?纪律!违反纪律要——”
李剑伸手作刀状,向阿牛脖子上抹了一下。阿牛的脖子就歪过去了,酒都喝完了,还没有正过来。
阿牛歪着脖子说:“我得把玉芬弄回来,要不我就到县城找兰花花去,我不信她不念青梅竹马。”
骑竹马阿牛并没有去县城找他的青梅,施乃安工作遇到不少的难题。
杨花镇初级中学的老师,大部分是代课老师,还有一小部分是民办转公办的。
以前杨花镇初级中学的老师都是民办老师,后来有一年,民办教师经考试考核,合格的全部转正,不合格的全部清退。
贾乐好就是一个民办转公办的。
据说他是个老高中生,二胡拉得好,头发白多黑少,眼睛黑少白多。从前在生产队,喜欢翻腾,挖大渠的时候,挑担子专捡小筐,吃馒头专挑大个。生产队有时候为了鼓励大家多干活,加班劳动或者是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奖励鱼肉白面。别人都去干活,他坐在门口拉二胡。最可气的是北大渠决口了,大水冲进了村子,都流到贾乐好脚下了,他坐在一个高凳上继续拉二胡。
他说:“水渠跑水,淹不死人。”
贾乐好有句名言叫:“吃肥了再累瘦了,化不来。”贾乐好能说会道,好吃懒做,着实让生产队长甚为头疼,正赶上乡里——那时候叫公社——建学校,从各队选老师,队长就把贾乐好交了上去,图个清静。
那时候才办小学,教学的人叫民办老师,不干什么体力活,但收入比普通社员还低,累不瘦,但保证吃不肥。吃不肥累不瘦的贾乐好老师,一直都在当主任,换过很多叫法,现在叫做“教务主任”。
再后来,像贾乐好这样的民办老师,考试及格,转公办了。学校里有些民办老师没有及格就没有转公,没有转公的,就清退了。
清退了一些,就出现了空缺。上面分来中师生,齐校长认为不好领导,他说这些中师生是“外来户”,靠不住,多方排挤,加上条件艰苦,谁也不想留,闹事的,告状的,托关系走后门的,不到一年,中师生们全都走了。
杨花镇初级中学“坐地户”与“外来户”的矛盾冲突不断,经常有中师生上访到教育局,齐校长也经常到教育局诉苦,乡政府又总是向着齐校长说话。教育局一时也难解决这些矛盾,这两年就没有再往这里分中师生。
这些空缺只好由临时代课老师来填补,代课老师不同于过去的民办老师,是一年一签合同的。因为前面有民办教师转正的例子,人们认为代课教师也跟民办教师一样,是可以转正的。于是,还是有不少人走关系到学校来代课。
现在被齐校长定为“外来户”的教师只有施乃安一人。
来代课的老师都是齐校长招来的,年龄文化程度没有什么标准。但基本是女的,三十岁以下。这是因为男的要养家糊口,代课教师的工资太低,靠那一点儿工资自己一个人都吃不饱。再就是年龄大的,根本没有转正的希望,要知道来代课的都是奔着有朝一日转正来的。
代课教师之间的争的也全在转正上,他们都巴结校长和乡里主管的领导,觉得自己巴结得不太好的,干一年就不干了,就又有新的来填补。
所有的代课老师都跟施乃安没有利害之争,也就都能和气相处。倒是有几个刚转成公办的“坐地户”,正在当着学校领导或想要当学校领导的,怎么看施乃安都不顺眼,第一课的“校长也没有好声气”事件,更让他们议论纷纷,有人竟然告到教育局,要赶走施乃安。教育局派人调查,向学生了解,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最多是对校长不够礼貌而已,也并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