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回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晚了,马兰花又一夜没回来,这让施乃安很不安。
他去了服装店,门紧锁着,他又转了几家饭馆,没有踪影,当他回到家时,马兰花正在屋里,手里摆弄个黑色的砖头般大小的东西,带个天线,他知道这东西叫“大哥大”,经常见到有穿着花衬衫戴着蛤蟆镜的人,专门在人流密集尘土飞扬的地方,歪着脖子对着这东西大声嚷嚷。
他笑着对马兰花说:“这东西好像得到大街上,人最多,灰最大的地方用。”
马兰花瞥了他一眼,不屑一顾。
人回来了,施乃安也安心了,拉开台灯,写他的小说。
马兰花问:“你也不问问这两天我都到哪里去了?”
施乃安笑了笑说:“人都回来了,还问干啥?告诉我,我怎么给这东西发信号找你。”
马兰花说:“你直接在电话亭打电话就行。”
正说着,大哥大响了,马兰花跑出去接电话。
施乃安嘀咕道:“这东西果然得到街上去用,现在街上也没人啊,人少的地方也能用?”
马兰花好像是没有跑到大街上去,一会儿她回来了,说:“朋友请去吃饭,别等我,晚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在哪儿,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晚上不回来了,你写你的小说吧。”
灯红酒绿,霓光闪烁,舞池里,疯狂地跳,吼,扭,顶胯,拉扯,拥抱……
这就是圈子。
马兰花坐在白虎的腿上喝着红酒。
白虎对旁边的服务生说:“上健力宝。”
服务生拿来两个易拉罐。
白虎噗地拉开一罐给马兰花说:“这个是熊老板特供的,非常提神,喝了赛过神仙。”
自己了打开另一罐,跟马兰花碰一下,咕噜咕噜喝下去,马兰花也咕噜咕噜喝下去。
马兰花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自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灯光如满天星斗,舞池里全是神男仙女,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热,她脱掉了敞着怀的外衣。
白虎把她抱起来,抱到一个灯光暗红的房间,好大的床,他们在那很大很软的床上腾云驾雾。
马兰花醒来的时候,屋里黑黑的,她拉开窗帘,已经是白日高照。
“大哥大”响了,白虎的声音:“兰花花,早上好,枕头下面有一千块钱,你今天先用着,楼下已经给你准备了早餐,我有事先走了,晚上见。”
马兰花伸展一下腰身,心里说:“什么贞洁,什么爱情,一晚上一千块,又这么豪华的生活。笑贫不笑娼,确实是对的。”
只是这样确实对不起施乃安,他人不错,对自己是真好,正因为如此,就不忍心瞒着他,让他戴这顶帽子,是该跟他有个了断了。
马兰花急匆匆地回家去,把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把施乃安的衣服都收拾归类,叠放整齐,床也铺得很漂亮,把那一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
马兰花收拾了自己的所有的东西装进来时带的那只箱子里,不重要的,不想要的,都拿到院子的墙角上去一把火烧了。边烧边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的火焰燃烧了我……”唱着唱着,竟流下泪来。
她在心里说:“你不怪我吗?你能不怪我吗?别恨我,要恨你就恨生活。”
她走了,留下张纸条:“我走了,不要找我,咱们离婚吧,约个时间咱们去把离婚证办了,结婚证户口本都在这我儿。”
那一夜,施乃安去了向东发那里,让老板陪他喝了一夜酒。
施乃安没有忘记,托向东发给租个好点儿房子,说是有个单身女人要租。他没有说自己要离婚,这个有点儿丢人,才结婚几天啊。
第二天去学校请了假,说:“要去办离婚。”
校长问:“什么原因?”
施乃安说:“我出轨了,这不犯法。”
校长说:“不犯法,犯规,我要考虑你还能不能当老师。”
施乃安说:“我是精神出轨,不行吗?”
校长说:“我看你是神经出轨,先看病,离婚以后再说。”
于是,施乃安的离婚拖了很多天。
马兰花打电话对他说:“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你就别拖了,拖久了对谁都不好,你也不要想法挽留我,我心已绝。”
施乃安说:“明天,就明天,但你得把那一千块钱拿走,我才会签字。”
给施乃安打完电话,白虎带穿得很像一只美丽的母鸡的马兰花去了熊罴的家。法国的金丝绒地毯,意大利的牛皮沙发,比利时的镶金吊灯,大英帝国的镀金痰盂,美利坚的席梦露床。
那豪华让马兰花变得呆傻,她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熊罴见了马兰花竟然一点性趣也没有了,他让美女佣人在客厅摆了水果,对白虎说:“你自己享用吧,我还有事。”
从熊罴那儿出来,白虎把马兰花带到了“北极熊夜总会”。
白虎说:“你就好好休息吧,吃饭到下面餐厅,晚上你就正式工作吧。”
那天晚上,马兰花就正式地穿上北极熊夜总会的衣服,带羽毛的很像是鸡,当她只拿到八十块钱工资的时候,她去问领班梦丽莎。
梦丽莎说:“你当这个是印钱的地方啊,别人才四十,这是白虎交代的,你拿了双份。”
丽莎知道因为佳佳并没有成为熊罴的外室,甚至也没住进熊罴那个二层小楼,对佳佳那种莫名的敌意也莫名地失了,她甚至有些同情佳佳。
马兰花的“佳佳服装店”,早在几天前就过户给了梦丽莎,价钱嘛,当时马兰花觉得不吃亏,多少还点些便宜。卖掉那个店,也算是马兰花和施乃安的彻底了断吧,当时她不是为这个,当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娱乐圈,又要结识熊罴熊大老板,这个店实在是顾不上了,留着是个累赘,在开拓进取的道路上,她不想拖泥带水,那时候在哈达马县,开拓进取是最时髦的词儿。
倒是施乃安拖泥带水,去那个店看过,已经换了招牌。
他问小母鸡梦丽莎,原来他写的那块牌子呢?
梦丽莎对施乃安是有几分敬慕的,赶快让人去找,到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垃圾里去找,竟然找到了。招牌没有什么损坏,施乃安要了块抹布仔细擦了擦,夹在胳肢窝下拿走了,嘴里还说:“得留着,这可能还能成个文物。”
现在,丽莎对佳佳说:“你如果想要回你那个服装店,我可以退给你,你还是好好去开店吧,这里不适合你。”
佳佳觉得丽莎是想赶她走,她说:“店我不开了,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吴老四突然就没有了,突然又出现在杨花镇,别人问他,他说:“心烦,出去转转,旅旅游。”
小凤仙很快就和吴老四离了婚,这回是吴老四主动的。他们没有孩子,财产对半分,房子协商作价给了查金花,吴老四暂时就住在杨花梦山庄。
施乃安托向东发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办好了。
小凤仙看了很满意,除了卧室和厨房添置点东西,别的都没有动。杨花镇那边的东西也不要了,随身衣服和贵重物品,阿牛开了小四轮就给送来了。小凤仙只想离开杨花镇清静几天,以后的事情还没有想,只想和吴老四离得远一些。
有阿牛帮着,也就一个来小时,小凤仙就安顿好了。小凤仙请阿牛吃个饭,特意叫来施乃安,一来感谢他帮忙找房子,二来打听一下哪儿有方便实惠的馆子。
施乃安自然把她带到了向东发凉皮店。
施乃安说:“这应该叫酿皮店,很多人不知道酿皮子的酿是怎么写的……”
向东发说:“你快打住,我要是写成酿皮子,别人就不知道我这里是卖什么的了,还以为是卖酒的呢。”
施乃安对小凤仙说:“你来了,我去了,我要到杨花镇去教书。我调到杨花镇初中去了,教初中跟教高中没啥区别,工资都一样。”
施乃安闪婚闪离,成了学校师生的话题,肉体出轨也好,精神出轨也好,出轨就不好,极大影响了教师形象。
念其为多年来为哈达马县教育事业作出的贡献,以及他卓越的教学才能,学校和教育局的领导研究决定,先调施乃安老师去杨花镇教学,调令就写“为支持农村教育事业的发展,加强基层教师队伍建设,特调优秀教师施乃安去杨花镇任教。”
这调令没毛病,施乃安多次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是个年年都戴大红花的主。
小凤仙感动得又当着施乃安流泪了,她说:“你对那个什么兰花花也太好了,她也太不是东西了。”
施乃安说:“别说佳佳的坏话,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只是有点儿对不起她自己,还小,谁小的时候都难免走点弯路。我只是对我自己更好一些,对我自己做的事情更好一些,也包括教书。”
大家都摇头,包括阿牛,但阿牛相信,兰花不是坏人。
小凤仙想说什么,施乃安向她摆手,说:“下乡是我自己要求的,乡下安静,空气好,我想静静心,写点东西。”
小凤仙说:“学校没房子,你得住集体宿舍,不方便。我乡下的房子还没卖掉,没人住要不了多久门窗都会被人卸走,更别说里面的东西了。再过几年连房顶都给你扒走了。施老师就住我那儿吧,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不付给你看家费,你也不用给我房租。”
施乃安也觉得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
他收拾了一下东西,整整两架书暂时寄存在了小凤仙那里,自己拿了几本要用的书和衣服,装了两只箱子,拿了那块“佳佳服装店”牌匾,搭班车去了杨花镇,住进了小凤仙的屋子。
看到的人都以为他是买了这房子的新房东,有人就对他说:“这屋子闹鬼,经常半夜三更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死得冤啊’。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从窗子闪出蓝光来,有人从窗子出来,窗没开,玻璃也没破,那人一身白,忽大忽小,一会儿又像纸片一样薄,一会是透明的,像一股烟,嘴里念叨着‘拿酒来,我要喝酒,我投不了胎,托不了生,我死得太惨了’,是吴老四的声音。”
施老师说:“真能扯,吴老四回来了,就住在杨花梦,他不缺酒。”
屋子里一切都是完备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小凤仙用塑料面苫上了,揭了塑料布,放进一个纸箱。施乃安第一次住这样整洁的屋子。厨房里有压井,打水不用出门,灶台是铸铁的,做饭就可以烧热水,冬天把阀门打开,热水就通到各个房间的暖气片去了。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住处,小凤仙是个生活很讲究的人。
施乃安虽然是不信鬼神的,但被那邻居说的,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中午到了杨花镇,下午就去学校报到。
杨花镇初级中学坐落在杨花镇的西北角上,两排土坯房,墙已多处开裂,垒了斜三角的土坯垛子顶着,房顶几棵灰灰条在微风中摇曳。两排土房子中间很阔,那可能就是操场了,操场的东边,高矮疏密地长着一些榆树。榆树的阴凉处,站着蹲着一些男女,有的抽烟,有的嗑瓜子儿。
一个学生带施乃安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起先还客气,当施乃安把调令给他看时,他顿时皱起了眉头,说:“我们这儿条件可是艰苦啊,比不了县城。”接着就带他去看办公室,一间大房间,八个办公桌面墙一圈儿摆放着,几张桌子空着,几张桌子前有人,有的嗑瓜子,有的在聊天,大腿翘二腿。这就是老师吧,他们也不跟校长打招呼,更别说是施乃安了。
校长指着墙角的一张破旧的学生课桌说:“施老师先在这儿委屈一下,我们打报告向县教育局要一张办公桌给你,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的。”
校长姓齐,叫齐世仁,是贫下中家管理学校的时候进来的,当代理校长,大家就把他叫“齐代”,后来就留在学校当校工了,再后来因为是窦镇长的亲戚,就当上了校长,可是大家都习惯了,背后还是叫他“脐带”。
齐世仁喜欢在乡下招民办教师,不喜欢上面分来的国家教师,他说:“真心在这儿工作的,还是坐地户,外来户待不久,不可靠。”
他把分配来的老师叫“外来户”,这里也分来几批师范毕业生,没有呆久的。
齐世仁听说施乃安有地方住,先是一愣,然后说:“那好那好,我正为你的住宿问题发愁呢。你住哪儿呢?离学校远不?可不要影响工作。”
施乃安说:“我暂时借住在查金花的房子,她搬到县上去了。”
齐世仁说:“我知道,可是,那个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