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去的时候,气氛仍是古怪而沉默。
红娘大人与太子殿下各怀各的心思,不经意间,阿熹发现芳留君还是把她送回了结缘府。
想起这位的斤斤计较,将“夕月”和“熹月”分得那么清楚,红娘大人也不愿和他熟络了,毕恭毕敬客套至极躬身告别,太子殿下却不知分寸叫住她,问:“阿熹,你最近常常做梦吗?”
阿熹回头,清让道:“你是怎么想起这些过去的?”
阿熹惊了一下,“殿下此言何意?”
清让忽地一指点在她的额心,一阵冰凉的触感直袭脑海,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瞬间都有些冻僵了,无数的声音画面纷迭闪过脑海,却止于一刹,然后一切便都安静了下来。
阿熹捂着额头,看起来有些委屈巴巴,“殿下这是做什么?”
清让并不避讳,“你的梦太多了。”
“对于殿下而言,我既非故人,所以连故人的过往也不愿我想起来,是嘛?”阿熹莫名有些怒意。
清让走近,语调低沉:“你再说一遍?”
红娘大人很给面子紧紧闭上了嘴巴。
清让又点了一下阿熹的额头,这次显然是为了泄愤,“你的记忆残缺不全,你若是将片段当作了整个过去,就一定会发生大问题,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溯夜……”
他说到这儿,话语戛然而止,阿熹看向他,芳留君冷酷地抿着唇。
“溯夜殿下又怎么了?”
太子殿下背手过去,面向夕阳,淡淡的余晖洒在他的白衣之上,他又在发呆了,几乎与他那是望着夜色一模一样,他又回到了只属于他的回忆里,“阿熹,你切不可对溯夜动了真情实感。”
这些话,也似曾相识,贤女曾在她面前大力地说着溯夜的坏话,同时大力地推销着自家师兄。
“为什么?”
太子殿下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阿熹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这,这可能吗?
这绝不可能。
说来说去,只有一种解释。
“殿、殿下,你……我……”红娘大人结结巴巴,每一个字都太艰难了,她实在说不出口。
清让拍拍她的头,“别说了,我懂了。”他说完,信步离去,脸上仍有些沉闷与忧愁。
阿熹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完全没懂。
不过,他既然没懂,那就说明他其实完全没那心思吧。
阿熹捂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紧张的感觉一点一点降下去,她惊诧地发现,原来那心跳,不是心动,只是单纯的紧张。
世人的恋爱,常常将紧张的心跳当做了爱意的释放,月老曾经专门做过观察总结,她好歹跟着学了不少,倒也清楚。
犹记少年无聊之时,三个小红娘闲谈聊起各自的理想伴侣,泉儿第一个表态,指着结缘树下潇洒翩翩的月老大人小小声说,“就是月老大人那样的啦!”
问到阿熹,阿熹冥思苦想,问到花墨,花墨沉默不语,泉儿因此生气,骂她们两个是叛徒。
阿熹心想,其实泉儿的心思只怕连结缘树上的喜鹊都一清二楚,花墨很会安抚暴躁的泉儿,道:“我和阿熹又不是你,见得多了,完全没感觉。”
泉儿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笨蛋没眼光吗?”
花墨道:“你负责结,剩下的事都是我和阿熹去办的,你好歹一开始就对月老大人一见钟情……”
说到这儿,泉儿又大声打断:“我才不喜欢月老大人。”
月老正巧路过,听见这话,顿了顿身子,便叫:“若泉,过来!”
泉儿死灰着一张脸,土狗似的过去了。
花墨和阿熹相对一眼,无奈而笑。
结缘神,只因太过靠近世间情爱,为了保证内心清明,在上任之初就被施加了戒律之咒,像泉儿那样全然不受影响的结缘神实在少见,这戒律咒几乎不可突破,所以阿熹和花墨两位结缘神大人,才能数百年如一日的保持着自己的秉性,一个平淡若水,一个清冷深幽。
太子殿下完全没必要担心她的感情,因为红娘大人,绝不会爱上任何人,或许芳留君正是想到这一点,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熹也曾问过月老,“戒律之咒真的无法破除吗?”
月老笑得神秘,“阿熹喜欢上谁了吗?想要解开戒律咒?”
阿熹端正,“不,只是好奇,既有结咒,又怎么会没有解咒的办法呢?”
月老道:“戒律之咒,只有在你自己想解开的时候,才会真正解开。”
阿熹又问:“这是什么意思?”
月老摇摇头,“意思是这个咒,基本无解。”
结缘神考核艰深,一旦上任,必有千年任期,自然是要靠着这般强力的戒律之咒,才能从容安稳地度过了。
她的心跳渐渐均匀了,她望着夕阳,却无法想象太子殿下的心情,红娘大人也不知不觉发了会儿呆,这才进了结缘府。
只是,很久很久之后,她想起了这一次紧张如雷的心跳,那么多的纷然岁月从她身边来了又走,她才有些惘然地想——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紧张呢?如果早早注意到了这一点细微的东西,很多事情或许就会因此不一样了吧。
不知芳留君究竟给她施了什么术法,阿熹从这日开始,确乎是夜夜无梦,不,应当说是再也不曾有那样栩栩如生宛如回忆的梦境,至于寻常那些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东西,倒是愈发频繁闯进梦来。
晚上睡浅梦多,白日忙于事务,日常还要接受芳留君的严苛指导,红娘大人的生活不可不谓疲劳又充实,另一边太子殿下的婚事愈发如火如荼,太子宫重新被装饰一新,绮华郡主的嫁妆一件一件不要钱似的从海宫搬进了太子宫,婚服开始订制了,这可忙坏了负责的织女们,日夜不停操使着梭机,阿熹偶尔过去,听见那些轮子都吱呀吱呀发出些可怜的呻吟。
这期间,绮华郡主和天后娘娘的日常风波成了天界茶余饭后必谈话题,至于她这小小红娘究竟有何本事做了禁军统帅的关门弟子,这种诡异暧昧的事刚传了一点风声到太子殿下耳中,次日那些碎嘴的人便各个销声匿迹悄无声息。
天宫这边忙活得差不多了,又去闹腾海宫那边,阿熹作为此次两宫婚礼的结缘神大人,自然万事亲躬,天君本也兴致勃勃要跟着去海宫凑热闹,却被天后娘娘生生扯着耳朵揪了回来,最后天君就一脚一脚踹着太子殿下,生生将芳留君踹出天宫,跟着红娘大人一起去了海宫。
婚期愈发临近,焦急焦虑的不是新郎与新娘,反而是她这掌管大局的红娘大人。
眼看着两宫握手言和相谈甚欢这好一幕海底繁花的盛景,她就愈是不安。
红娘大人心里清楚——这婚事,根本不可能成功。
某日红娘大人练完了剑,便去喝茶,这段时间绮华郡主也不怎么爱去拜访天后娘娘,便日日来结缘府看她练剑,芳留君当然也在场,因为郡主和太子常常在一起的关系,那风言风语才渐渐小了下去。
小童泡的茶太烫,阿熹没法下嘴,端了端茶杯就放下,幸好也不怎么渴,近来她的剑法大有长进,芳留君对她和颜悦色了不少,她便也对这剑青睐有加了许多,正想着再去练几下子,还没走到庭院,便听见这对准夫妻正在低声说话。
天地为鉴,阿熹绝不是个爱听墙角的小贼,只是这段对话实在太过敏感,敏感到让红娘大人禁不住贴着墙壁张大了耳朵去听。
“究竟还要多久?再这么拖下去,你我真要成婚了不可!”这是绮华郡主,倾国无双的冷美人,说话的语调一向没什么温度,这时有些隐怒。
“快了,你再等一阵子。”清让声音更低,阿熹几乎没听清。
“若是最后无法抽身而退……”
“那你便…私奔…我离开……”
那声音近乎耳语了,阿熹只听得这么几个字,心都要跳出来。
堂堂郡主和太子殿下,婚期将近,低声说的不是甜言蜜语,反而是商量着在婚礼上私奔逃跑的事儿,若是这对真一起私奔跑了,阿熹却也觉得问心无愧,好歹是结缘了。
但听这段话,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两位似乎打算彼此拜别,各飞东西啊。
这婚礼,显然只是幌子,这两人,既然不是为了成婚,那又是为了别的什么,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当作赌注和筹码。
阿熹既忧心忡忡这对不知何时就会落跑的新郎新娘,又辗转难眠于这两人暗中谋划的什么计划,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若是这一明一暗的两件事同时爆发,别说她这小小红娘担待不起,恐怕两宫之间又要生出惊天波澜。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望向芳留君的眼神也日益哀怨。
清让自觉这阵子对她绝不算苛刻,“怎么了?你在海宫的这段日子,我并未强迫你练剑。”
然而红娘大人一字不可提及,若是芳留君知晓她偷听墙角的事,只怕两宫尚未毁灭,她这小小结缘神就要葬身海底。
所以她只是哀怨走开,涟华太子倒是颇为察言观色,看出红娘大人的不对劲,偶尔关切几句,阿熹抓住机会旁敲侧击,“殿下,郡主可曾有别的心上人?”
涟华微笑:“据我所知,这是没有的,”他一停,做出几分兄长的姿态维护郡主,“红娘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吾妹和芳留太子成婚在即,哪里还会三心二意在乎其他人。”
阿熹便说不下去了,涟华端瞧她的脸,摇头叹息,“红娘这段日子着实辛苦,身量似乎又瘦了不少,海宫的饮食你是吃不惯吗?”
此乃非也。
实际上,阿熹到了海宫,胃口反倒还要好上许多,婚事固然忙碌,结缘府的事才是繁多劳重,她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到海宫,定时定点且不说,海宫的厨子手艺深厚,极合乎红娘大人的口味,她平素连饭都不自觉多吃了几碗。
若不是这段日子忧心过度,她也许反而胖了也说不定。
涟华皱眉,深为关切看着阿熹,然后叫了叫正在远方忙碌的太子妃,“懿华,过来这边。”
阿熹眼皮一跳。
居住于北海海宫的王族仅此三位,涟华和绮华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懿华太子妃,未嫁之前乃是南海龙宫的公主,南海权势嚣张,公主成了太子妃,南海更是成了仅次于北海的权贵一族。
不知为何,阿熹看到这太子妃的第一眼,浑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当然不是害怕。
而是……一种近乎颤栗的感觉,她有一种冲动,说不出的冲动,但红娘大人本能直觉那是极危险的东西,每每看见这太子妃,她都生生将那感觉压下去,僵硬着脸迎合着笑,这已是她所尽的最大努力。
懿华走了过来,“何事?”说着,却又淡淡扫了阿熹一眼。
阿熹心知肚明,暗暗偏离了海宫太子几分。
涟华恍然未觉,指了指阿熹,“红娘到我们这儿也算车马劳顿,你给她换个房间,若是海宫的厨子不合适,便去天宫请几个厨子过来。”
懿华又看来一眼,“红娘觉得如何?”
阿熹连连摆手,“臣一切都好,太子妃无须挂心。”
懿华端详般瞧着她,招了招手,身边的宫人立刻上来,打开手中捧的匣子。
“我看红娘确实有几分憔悴,这里是安神珠,颇有安神凝心之效,红娘晚间睡时握着此珠,定当对心脾有些功益。”
那珠子,又白又大,粲然发亮。
阿熹看这珠子颇有些眼熟,心疑之中,手摆得更快,“不不不,此珠贵重,娘娘客气,臣不敢收下。”
涟华一笑,“红娘不必担心,上次是不慎失误,这珠子值不了什么钱,便收下吧。”
阿熹现在已经不怎么相信海宫王族对“值钱不值钱的”评价,因为在穷鬼红娘大人眼中,几乎所有海宫的东西都是很值钱。
懿华却取了珠子塞到她手里,“拿着吧,若不是我,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你的呢。”
她说完,轻轻瞟了身边的海宫太子一眼,涟华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懿华淡淡冷笑一声,飘然离去了。
阿熹握着珠子,望着涟华,一时诧异到睁大眼睛。